不管先发还是后发,制人才是要紧。 陈子元转头问:“殿下觉得,秦善会在什么时候出兵?” 秦灼不答,反问另一件事:“今年的光明钱也该铸好了。” 陈子元道:“是,铸币司赶眼力,一早来打了招呼,不往王城送,全都送咱们这儿。” 秦灼招手,低声耳语。 陈子元双手一抱,“殿下放心,一定安置妥当。” 秦灼拍拍他肩膀,抬脸看灯,徐徐笑道:“他是过不了年了,咱们么,倒能过一半。” *** 大年夜,烟火光芒开满天际。 秦善登城而望,面色阴晴难辨。哨子快步跑到他身边,跪地拜道:“回禀大王,那边真的连岗哨都撤了。卑职数次查探,的确没有人。” 秦善眉头未展,挥手示意他退下。 卫队长带刀立在身边,上前请示,“请大王旨意,是否今夜突击?” “我这个侄子,有的是这些算计心思。撤去岗哨,显然是要诱我上鈎。”秦善手按城墙,“数日大张旗鼓操办年夜宴,不就是引我我率兵突出,他好将我一网打尽?” “大王英明睿智,已然洞察秦灼奸计。只是不知咱们何时动手?”卫队长谨慎问。 “当然是他以为鱼已在鈎,要收鈎离岸的时候。”秦善笑了笑,“他不是想要大公的名分呢,过年了,就给他送些威风的贺礼。” *** 肉香酒香四溢,划拳声、说笑声、酒碗碰撞声弥漫营地。 秦灼又满一碗酒,萧恒坐在一旁,调好料汁,将鱼生递给他。 秦灼笑道:“你别光顾着我,尝尝,这可是地道的菊花鱼生。在北方吃不到的,绝对不腥。” 萧恒便挟一筷子吃,秦灼吃一口酒,问:“弹牙吗?” 萧恒点点头。 秦灼自己也捡一筷子嚼,“特地请的西城铺子的师傅,他家专做鱼生几十年了。小时候阿耶常带我去吃,我还同那师傅的姑娘相谈甚欢。” 萧恒问:“谈什么?” 秦灼却不答了。 萧恒也不催问,从锅中捞出海味盛给他。 秦灼见他不接招,一时觉得没意思,瞧见他给自己剥虾肉的手,又突然想笑。他便微笑道:“我同那女孩儿讲,你阿耶的手艺这样好,以后就算我娶了夫人,也要带他来尝的。” 萧恒抬眼看他。 烟花宛如天花缤纷,光芒下秦灼笑意粲然。大欢闹的篝火旁,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两人静静对望,天地静静荒老。 世界似乎全无外物,只有两双眼睛,眼睛底只有彼此的倒影。这一瞬,正确与不正确无关紧要,值得与不值得无关紧要,这一瞬的存在就是掀翻命运的胜利和勇气。 秦灼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那夜合卺的酒水,如同神会地,萧恒也端起酒碗,向他抬了抬。 秦灼喃喃道:“也算和我回家过了年。” 萧恒靠近些,问:“什么?” 这一停,陈子元褚玉照已走上来,二人双手担一只大斗,斗中是堆积如山的青铜钱币。 陈子元笑道:“新铸的光明钱已经到了。还请殿下祝祷,散布,为百姓赐福。” 光明钱并非流通货币,只为南秦祭祀祈福之用,自高皇帝起,朝廷就把光明钱币的铸造之权拨给南秦。每年年关将近前,铸币司负责铸造新的铜钱,在年夜由君王登台向上祝祷,举行沟通天人的禳禬仪式,再按人数发布百姓。 陈子元道:“只是咱这边没有台子,委屈殿下拿哨塔将就。” “又来。”秦灼突然道,“这也算我第一回登台禳禬,还生疏着,有劳萧将军陪同。” 秦温吉停下酒杯看过来,褚玉照一言不发,陈子元挤出个笑:“也不是不行,只是散布光明钱非同小可,咱们这些南秦的兄弟都得在楼下等着接,萧将军又不是秦人……” 秦灼端酒立起,扬声道:“各位兄弟!” “萧将军与南秦先有同盟之谊,又有援助之恩。今日登台禳禬,我欲请萧将军同行,还请诸位答应!” 冯正康带头起哄:“哪能不答应呢,上啊殿下,咱们都从楼底下等着接钱呢!” 虎贲军不少从潮州驻扎,已同萧恒混得熟络,纷纷叫好鼓掌。秦灼吃尽酒水,转头看向萧恒。 萧恒撑膝立起,在哄闹声中和秦灼一起登楼。 哨楼高矗,正对昱都女墙。楼上无灯,却有炬火照明,火焰滚滚滔滔,燃烧出类似狼烟的气雾。 秦灼在楼头站定,楼下一片肃穆。 秦灼转头看向萧恒,“我之前给你的那串铜钱,有没有带着?” 萧恒从左胸衣襟里摸出那串钱递给他。 火光下,秦灼合上眼睛,将三枚铜钱合在掌心,粘贴额头,轻声念道:“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他闭目垂首,萧恒立在身边,静静看他。 片刻后,秦灼睁开眼睛,将铜钱系在环首刀柄上,抬头望向萧恒。 又一朵烟花腾空,砰然绽放,将脸庞衣衫染得五色斑斓。一瞬间,萧恒眼睛朱红,鼻子深蓝,秦灼面颊殷紫,嘴唇漆黑。色彩涂抹在脸上,像假面;气息近在面前,是活人。 秦灼轻声问:“你相信我吗?” 萧恒一瞬不瞬,点了点头。 秦灼缓缓绽开笑容,说:“好了,撒钱。” “撒钱?” “是,今日叫将军尝尝挥金如土的滋味。”秦灼笑道,“别肉疼,光明钱没法花,登台散布,是一年里最大的彩头。” 他双手捧起钱币,当空一洒,朗声道:“上告光明,请父垂听。禳解灾殃,降此福泽!” 萧恒一触光明钱,顿时看向秦灼。接着他转过头,将钱兜手泼落。 所有人都可以看清秦灼,他是光明的儿子,站在光明的火把边,于最高处扬手,哗啦一声,铜钱扑扑筛筛穿过无数争抢的手掌缝落入土里,像一把炒熟的黄豆。萧恒站在黑暗里,像个影子,影子是黑暗的儿子。但光明下诏,昭告万方,暗神吾爱,你是否还记得,在南秦传说中我们是结发同体的夫妻?那么你的儿子本当也是我的儿子。他们要站在相应的位置。 萧恒走上前去,到和秦灼并肩的位置。他被众人看到的一瞬,全部光源被他深渊般的黑衣和气质吸纳。秦灼洁白无瑕,他从头到脚漆黑一片,正是如此,他才是点燃火光的那根柴,焚烧烈焰的那块炭。暗神的丈夫是光明,火真正的父亲是黑的,他站在这里,如同光明王大像显化于世,一身黑衣,左揽刀而右提灯。一片混沌世界里,光明王为了查找妻子,拔刀切开眼睛,因此世界有了光明。现在,萧恒也举起一捧铜钱当空一扬,哗啦一声,无数透明的金辉泼洒,宛如龙鳞闪烁;又变作棱角分明的光芒下坠,彷佛蝴蝶翻飞。远远观之,像满天泥金的秦篆经文飘落。这时候吉祥不再是符号而是实体,它们落地,那些和黄豆粒掺杂在一起,一样又不一样的青铜钱币。 他们不断地泼洒,在神明袖间洒下一场又一场金色大雨。鼓乐大作声里,庆功般的狂欢开始。号角吹响、战鼓擂响、宝剑敲响,军乐刀剑变成佐酒歌舞的乐器。 一场报复般的醉梦里,萧恒的心无法安定。他眼中弓弦拉紧,嗖地一声,目光破空射向对面,数丈之外的土地上矗立的昱都城墙,昱都城墙上矗立的秦善。黑暗中,秦善在观望,在等待。 萧恒扭头去看秦灼,秦灼面无表情,眼中闪烁冷静金色的火焰。他抬头看向萧恒,笑了笑,说:“我数三个数。” 萧恒握紧他的手,“一。” 秦灼和他十指交扣,笑道:“二。” 数丈外,秦善当风而立,眼看对面哨楼燃起大火。 十数年前,七宝楼焚,故人成灰。如今历史重演,故事轮回。 火光冲天里,秦善拔出腰刀,冷漠数道:“三。”
第364章 一三〇 明王 营地一片火海,无数火苗洒入尘土,又借满地油汪汪的铜钱还魂而来。滚滚浓烟里,厮杀声大起,秦善身披铠甲一马当先冲入营地。 大火烧得措手不及,虎贲众人急于逃命无力招架,疾驰而来的战马追在身后,有如群猫逐鼠。一片混乱叫喊声中,卫队长小跑过来,急声道:“大王,找到了秦灼的尸首!” 他双手奉到秦善马头,手中正是一只沾灰的青石虎头扳指。 秦善接在手中,扯动一下嘴角,似乎要开怀大笑,脸上终究只留下一个诡异扭曲的笑容。不远处,狂奔而来的马蹄声和呼声传来:“大公!” 卫队长扭头一看,笑道:“廖掌师来的及时!” 秦善出征后,廖东风依凭和徐启峰的裙带关系投入帐下,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押粮官。他勒紧缰绳大口喘气:“禀奏大王,发现了秦温吉的踪迹,正向北方山地逃窜。微臣亲眼见得,她还带着落日大弓!” 秦善高声叫道:“众将士听令,随我进发,务必生擒秦温吉,拿下落日,为我儿报仇雪恨!” 秦宫卫队大声呼喝,马蹄跃过冲天火光,在烟花余烬点亮的夜空下疾驰向北,北方是满山幽黑的桐树和逃窜的残兵。 秦灼,他的侄子,他兄长的血脉,一个被夺位成功的君王。他注定在今夜陨落,像他的父亲一样,死于一场人楼俱焚的大火。他在十年之前就该死了。如果不是对文公残存势力的忌惮,和自己残存良心的一念之仁—— 他早就该死! 留他一条性命苟活至今,他居然杀了自己的儿子,敢来挑衅、宣战,攻打王城。 如此乱臣贼子,早就该死! 火光点亮的夜色里,远处奔逃的人马若隐若现。秦善振动缰绳高声喝马,突然从前方射来一支利箭。 他偏头躲过,箭头刺入身后树干,响起咔嚓断折之声。 如此弓力,只能是落日。 秦温吉就在前方! 前方漆黑一片,火炬也没能烧透。秦善在卫队长手中夺过火把,加快抽响马鞭。隆隆跑踏声中,卫队长发出一声疾呼:“大王,火!王城起火了!” 林间一片黑暗,秦善拧眉回头,一瞬间瞳孔一缩。身后被营地火光染作橘黄的天幕,突然有一角被烤成更深的血红。崭新的火焰在空中跳动,像一面燃烧的军旗在昱都城头昂然招摇,光芒雪亮,如同投降。 他还没回神,又一支飞箭破空而来,箭身刺破夜幕的气流声呼啸而来,砰然射落秦善头顶盔缨。巨大的撞击之力震得他整个人身体一歪,从马背上跌落下来。盔顶骨骨跑远,宛如人头落地。 秦善脑仁嗡嗡作响,混沌之际,林间骤然大亮。 无数虎贲军举火驰来,整齐有素,毫无逃奔狼狈之色。骑兵之首,咔啷一声蹄铁一振,一匹黑马按步上前。 秦善缓缓抬头,看见大红白虎的衣袍,雕画太阳火焰纹的弓箭,和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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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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