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离开暖阁,裴霁后脚便飞驰出京,一路抵达丹阳渡口,因青龙湾已在七年前被划给了浮山国,丹阳附近水寨无法组织人手前去打捞残骸,线索只能从渡口处寻,好在当地官府晓得轻重,早早命人将现场严加封锁起来,一应尸体都被收入殓房,裴霁甫一到此,便可着手调查。 他先去了殓房,此间共计二十四具尸体,均是被一刀毙命,身上不见多少挣扎打斗过的伤痕,仵作曾以银针验毒,不见发黑迹象,裴霁命其剖尸再验亦无所获,再到渡口,栈桥上鲜血已干,万幸近日不曾下雨,痕迹得以保存。 裴霁杀过许多人,血迹于他而言是司空见惯之物,故一眼就能察觉不对——此处死了二十四个人,栏杆上竟少有飞溅血点,血迹大多出现在中下位置,最高不过人腿,可他们的致命伤都在颈部、心口这两处。 此外,死者都是身怀武艺、腰佩刀剑的官兵,倘若遭遇偷袭,若非弓箭、暗器之类的远程武器,很难在一瞬间将他们全数击杀,只要有人反抗,必会留下痕迹,但结合仵作尸检和现场勘察的情况来看,并非如此。 换言之,那些人在被利刃刺中前,已经倒在地上了。 案发深夜,距此最近的岗哨位于两里外,要在极短时间内悄无声息地放倒二十四个人,让他们连放出鸣镝示警都做不到,只能是用了迷药这类鬼蜮伎俩,尸身验不出余毒,厨子也被挨个查过,那么…… 裴霁忽然看向了后方一根灯柱,问道:“这几天,你们动过那里吗?” 跟在他身后的文吏一怔,连忙道:“回禀大人,我等谨遵命令,不曾有人擅自触碰这里的一砖一瓦。” 仲春夜,渡口临海,风自岸边吹向海面,若是裴霁要动用迷烟之类的方法,一定会选择在这根灯柱上动手脚。文吏话音落下,裴霁飞身落在灯柱上,探手将罩子里的烛台取了出来,蜡烛早已燃尽了,只有堆积的蜡油凝固在上面,他用指甲挑起一块捻碎在指间,细细嗅闻,果然有股淡淡的异香。 渡口戌时点灯,迷药提前混入了蜡烛里,一经点燃就开始挥发,这个过程极为缓慢,却足够隐蔽有效,等站在下风口的人意识到不对,已是晚了。 此乃绿林匪盗惯用的手段,但匪盗只为求财越货,即使盯上了浮山国的贡品,沉船捞宝已然足矣,犯不着大费周章对岸上的官兵下手,还故意留下印记,这分明是做给朝廷看的。 裴霁垂眸看着手里的烛台,又看了眼地上的血印,忽地转身向殓房赶去。 仵作正收拾着验尸工具,房门冷不丁被人推开,一见是这尊大佛折返回来,忙要下跪行礼,却听他问道:“这些尸体身上所穿的衣物被你收在哪里?” 殓房收尸自有规章,仵作将存放死者随身衣物的箱笼打开,腥臭味顿时弥漫开来,每套衣服上还做了标记,裴霁将它们在桌上平铺开来,很快盯住了其中沾染血迹最多的那一套。 这些死者身上的血迹大多集中在领口和前襟位置,其余部位沾血较少,唯独这件衣物的下摆与袖口均有溅射血迹,配套的官靴鞋底亦如此。 “这套衣物是谁的?” 仵作指向最右边的那具尸体,此人的致命伤在颈部左侧,皮肉裂开,几可见骨,裴霁伸手在伤口附近摸了片刻,嘴角慢慢上扬,眼神却变得阴鸷了起来。 “他是自刎的。” 说罢,裴霁将随行的文吏唤了进来,指着这具尸体,沉声道:“此人是谁?” 迷烟从上风口吹来,倘若凶手埋伏在暗处,等待众人软倒便发动袭击,得手之后再撤离现场,除非是上天下海,否则一定会留下脚印,这与当晚岗哨值守差役的口供不符,也对不上现场的痕迹。因此,凶手只能是这二十四名死者之一,他提前服下了解药,杀死其他人、留下护生剑血印之后,再灭了自己的口。 情报很快被呈递上来,此人名唤孟虎,时年三十四,通州人士,父母早亡,有一妻一子,就在年前,夫妇俩已经和离,宋氏携幼子返回通州,自此音信两断。 文吏还取来了孟虎生前写过的书信,裴霁仔细对比了字迹,果真与案发现场的血字相合,如此看来,恐怕夫妻不和是假,提前让那对母子远离风波,使孟虎得以安心赴死才是真,即便丹阳府尚且压着消息,立即派人往通州去寻宋氏母子,十有八九是人去楼空了。 说起通州,裴霁倒想起了一个人来。 通州东往江城,南下苍山,算得上繁荣通达,不少江湖门派盘踞在此,其中就有做情报买卖的通闻斋,他与斋主冯盈打过交道,那是个知轻重的聪明女人。 做情报生意的人最忌讳灯下黑,孟虎一家三口既然是通州人士,无论冯盈此前与他们有无交集,通闻斋里或多或少都会留些底。 事不宜迟,裴霁微服出城,佩刀纵马赶往通州。 两地相距千里,即便裴霁星夜兼程,也耗费了不少时日,待他赶到通州城,通闻斋所在之地竟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 包括斋主冯盈在内,三十四具无头焦尸被安置在城北义庄内,大火将他们烧得面目全非,也毁掉了凶手留下的一切痕迹。 裴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在路上做过了最坏的设想,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不过这也证明了他的方向没有错,冯盈必然是掌握了什么重要线索,才会招来灭门之祸。 经过一番打听,裴霁得知通闻斋灭门案发于本月廿三,正好与青龙湾沉船相隔半月,孟虎一家的旧宅也被他找到,宋氏母子果然已经不在这里了,邻居说这娘俩是在望前三日搬走的,有面生的汉子驾车来接,也不知去往何处。 裴霁推开房门,宋氏母子只收拾了一些衣物和重要细软,其余值点钱又带不走的物件都被卖掉或分赠邻里,屋里空空荡荡,唯有寝卧的墙上挂了一幅画,描摹着老母坐在炕头上为游子缝制衣物的场景,没有落款和印章,画技也只是平平,并非什么名家手笔。 这样一幅画,连窃贼也不屑偷去,裴霁伸手去摸了一把,画纸上只有浅浅落灰,显然时间不长,应是在宋氏母子离开这里后才挂上去的。 他将画取了下来,墙壁后面没有暗格,画轴里却有异响,打开一看,里面藏着一只小银锁,用细银链穿过,像小儿佩戴的长命锁,而孟虎之子已成丁了,若是其幼年之物,不该被遗留在此,也会陈旧许多。 裴霁蓦地想起冯盈恰好有一幼子,乳名宝儿,父不详,今年七岁,天生痴傻,未见其尸首,如今下落不明。 然而,银锁正面刻着“平安喜乐”四字,背面却是一个“温”字。 从青龙湾沉船案发,到宋氏母子离家,间隔不过五天,又十日,通闻斋惨遭灭门,凶手显然狠毒老辣,一把大火毁尸灭迹,足见其对通闻斋甚为了解,但以裴霁对冯盈的了解,她不会错估情报的危险性,也不可能做个糊涂鬼。 画和银锁若真是冯盈留在这里的,说明她料定会有朝廷中人追着孟虎一家来到这里,而宋氏母子已经提前离开,灭门通闻斋的凶手欲将冯家惨案伪装为仇杀,便不会对一间空屋做些什么,这就给了冯盈留下线索的机会。 杀机临身,多做多错,冯盈只留下了这两样物什,必然直指凶手。 裴霁轻轻摩挲过银锁上那个“温”字,再低头去看画—— 慈母,游子,针线,衣物。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注) “寸草堂……温莨?” 裴霁豁然开朗。 是了,江湖仇杀屡见不鲜,可似这等灭门惨案,于多数人而言是丧尽天良,却是寸草堂的拿手好戏,两方是几乎同时崛起的武林新势力,明面上井水不犯河水,暗地里勾结不浅,若是猜想不差,温莨跟冯盈之间恐怕还有私情。 千防万防,防不过的终究是隔墙耳和枕边人。 杀人者人恒杀之,寸草堂既然做的是人命生意,自然要谨慎小心,以至于江湖上至今无人知晓其总坛何在,但裴霁不必费心去找老鼠洞,身为夜枭卫现任指挥使,手持无咎刀奉天杀伐,皇帝许他便宜行事大权,他想见温莨,自有无数人争先恐后来效力。 裴霁在通州等了三天,温莨便领着六名心腹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温莨正值壮年,身量并不高大魁梧,长相还有些读书人的斯文气,任谁乍见此人,都不会想到他是个恶名昭彰的杀手头子,跟在身后的六个人也是相貌平平,可他们行路无声,武息收放自如,可见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裴霁打量他们的时候,温莨也在打量他。 本朝开国以来,夜枭卫的赫赫凶名是一日盛过一日,且不说一手铸成这把朝廷利刃的老怪物不知僧尚在人世,前任指挥使李元空也是个让朝野上下心惊胆寒的厉害人物,四年前他因护驾不力而被撤职囚禁,不知多少人暗中欢庆,没想到换了裴霁上台,夜枭卫看似行事收敛,实则手段愈发凶残。 这样一个人要见他,还是在此时此地,除了那件事,温莨想不出第二种可能,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偏偏他深知自己别无选择,也无处可逃。 “温总堂,幸会了。” 裴霁请他落座,温莨不敢拂他的意,依言在桌对面坐了下来,六名手下候在身后,呼吸声微不可闻,仿佛没活气的木头桩子,可若是细心观察,不难发现他们浑身紧绷,目光始终落在裴霁身上。 这里只是一个普通茶摊,位于通州城外古道旁,方圆三里不见闲杂人等,以至于双方相对,倒像裴霁落了下风,可他不仅从容自若,还亲手为温莨倒了碗茶。 温莨可不敢喝他的茶,强笑道:“在下一介草莽,竟受裴大人盛情相邀,倍感荣幸,裴大人若有事务待办,尽管吩咐一声,我等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好说,朝廷求贤若渴,温总堂既然有心投效,本官也就开门见山了。”裴霁道,“日前,一艘浮山国使船在青龙湾遇袭沉没,渡口官兵亦遭杀害,经核对,有三箱进贡我朝的奇珍被刮,本官令各地官府严查关卡,也亲往现场勘察,发现贼子曾在通州一带活动,本欲寻上通闻斋助力,不料来晚一步……听闻温总堂与冯斋主感情甚笃,不知你这儿可有线索?” 温莨道:“不瞒裴大人,在下与冯斋主确实有过几番合作,但两派互守行规,不敢有所逾越,只怕要让大人失望了。” “就是说你对这两桩案子都不知情?” “委实不知。”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冯斋主生前已有退隐之意,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通闻斋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她若是有所懈怠,被人寻仇上门也在情理之中。” “说得有理。” 裴霁一笑,竟没有揪着此事不放,转而道:“我曾有意招揽冯斋主,可惜她不愿为朝廷尽心,如今通闻斋因仇遇难,与本官无甚干系,奈何皇命在身,没了通闻斋这条捷径,这接下来该从何入手,倒是让人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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