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回春堂后,我就前往无忧巷准备一探,不承想……” 应如是动筷夹了一片笋,裴霁将酒杯放下,接过话道:“那对在无忧巷口摆摊卖烧饼的老夫妇,已经失踪了七天,结果竟是死于家中。” 正如散花楼三姐妹所料,烧饼摊刘氏夫妇的家底,裴霁在离开乐州城时就命人去查了,得知他们的独女嫁给了城外小河村的卖油郎,已近临盆,情报上说这对老夫妇爱女如命,八成不会在此关头远逃,故遣暗桩在旁看护,待其诞下子女,卖油郎果然急着进城向岳父岳母报喜,这才有了应如是在城门外与其搭讪一事。 “根据现场和尸体初检来看,这对夫妇应是在地窖里藏了七天,而我在临行前吩咐过杨钊登门向他们打探无忧巷的情况,回禀无获,未见二人。” 说到这里,裴霁的脸色已变得阴冷如水,放在手边的无咎刀也似在颤动。 “杨钊精通验尸之道,你我也算行家,刘氏夫妇的确是受人掌毙而死。”应如是语声一顿,“乐州城里有不少江湖武人,夫妇俩都是普通百姓,一掌打死他们不算难事,可要做到颅骨尽碎而体表无伤这一点,非是寻常高手所能为,再加上熟人作案,你首先怀疑的人是陆归荑。” 无论陆归荑是否贼喊捉贼,以这对老夫妇做过的事,她确有理由杀他们,二人遇害的时间也恰好在陆归荑回城后。 “除她之外,虞红英和柳玉娘亦有嫌疑。” 幽草被这对夫妇下药一事,虞、柳二人已通过岳怜青之口得知情况,为此发动了许多人手在城里搜寻他们。 “最后一个嫌疑人,就是负责监视无忧巷的杨钊。” 刘氏夫妇是本地人,杨钊亦在这里当差多年,彼此间或许比不上陆归荑和无忧巷里那些人,但一定相熟,这也是裴霁一开始让他去问话的原因。乍一看,与死者素无恩怨的杨钊嫌疑极小,然则他隐瞒柳玉娘乔装入巷一事在先,案发当晚又正好在附近值守,难免让人深思。 应如是道:“我跟杨钊交过手了,他擅使刀,掌法比刀法更好。” 木棚倒塌只在须臾之间,可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木桩端口光滑平整有如刀切,未有丝毫裂纹蔓延开来。 “最重要的是,他不仅想杀我,还心虚。” 汤里的蒙汗药其实下得很足,杨钊明知应如是杀人嫌疑极小,出招仍以取命为先,甚至不惜己身,这不是一个缉凶多年的名捕应行之举。 “义庄那边来人报信后,我就立即动身前往散花楼,一番试探下来,陆归荑对凶案实不知情,倒是虞红英跟柳玉娘的态度值得玩味。” 人固然可以撒谎,但当意料之外的事情猝然被摆到面前,那一瞬间的本能反应无法作假,变数越是重大、越是关乎己身,这种反应就越难掩饰,比如说忧心虞红英得知“劫贼”入城时仿佛被鬼找上门来,再比如说…… “对于这桩凶案,柳玉娘似乎并不怎么意外,比起刘氏夫妇在家中遇害,她更在意他们是被谁所杀,听到我亲口否定凶手是你这点,她的脸色才真正变得难看了起来。” 听到此处,应如是心下一动,问道:“你怀疑她?” “离开散花楼后,我审问了陆归荑一通,她说柳玉娘前夜陪在虞红英身边亲侍汤药,天明时分方歇,散花楼里不少人皆可作证。”裴霁淡淡道,“此外,散花楼三姐妹里,柳玉娘同刘氏夫妇交集最少,要说熟人作案,她还够不上。” 四个嫌疑人已去其三,剩下一个就变得格外醒目。 应如是却道:“没有亲自动手,不能证明没有干系。” “因为杨钊同样没有杀人的动机?”裴霁眸光如刀,“一个动机不明,一个分身乏术,只要能够找到二者之间的关联,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为期三日的安魂道场,难免有人进进出出,杨钊更是明面上的管事人,若要暗通款曲,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应如是笑道:“难怪你这次肯主动让步。” “也有那知州实在烦人的缘故。” “如此大案出现在他治下之地,若有个差错,一旦皇上怪罪下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他敢烦你?” “他不来烦我,也要不得安生。”裴霁意味不明地道,“你或有不知,这位知州大人正是姓田,其母出嫁前是李家女。” 应如是恍然大悟,而后不由得叹了口气,再看桌上的菜肴,已是食欲全无。 前朝有地方官回避本籍的规矩,当今则不然,只因新朝背靠的是诸多门阀世家,对地方上的乡绅巨贾也多有拉拢,至今未复科举,卖官鬻爵、唯亲是举已然成风,数不清的腌臜事都被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束缚其中,即便在这乐州城里,不仅老百姓们要在富户的指缝间过日子,外来者要想办成事,也得仰人鼻息。 身为夜枭卫前任指挥使,李元空在朝野间辗转了四年,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不过,从前顶多看不惯,如今已然生厌。 “黑暗、虚伪、势利,还有迂腐。”裴霁一字一顿地道,“你就差把这八个字写脸上了。怎么着,穿了四年人皮,忘记自个儿原来是什么东西了?” 应如是手里捏着的筷子发出了一声轻微裂响,他在这一刻无端想起了义庄老看守的话,只能无言。 裴霁却没有见好就收,继续刺道:“你不满又如何?厌恶又如何?天下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人人都卑躬屈膝地活着,要想挺直身板,那就得踩着别人爬上去,做人上人!” “……你就这么想破案?”应如是抬眼看他,眸中似有暗流疾涌,“师弟,你已经有了这样的权势地位,还不够吗?” “不够。做我们这行的,要么爬上楼顶一览群山,要么摔落楼底变成烂泥,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裴霁沉声道,“师兄,当初你就是这样爬上高位的,如今跌了下去才想着与蝼蚁之辈共情,好得很,别拉上我。等此案终结之后,我自回京复命领赏,你回你的翠微亭去,咱俩桥归桥路归路,我等着看你烂在泥里那天。” 说罢,他拿起无咎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应如是望着裴霁的背影,恍惚间如见当年衣锦佩刀的自己,四年岁月不足以摧折宝刀锋芒,却已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也是在这一刻,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件事,为何四年过去,世间还有这么多人执着寻找那位销声匿迹的护生剑主人,甚至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那不只是针对姜定坤一人的刺杀,更是心怀不平者,终于向这荒诞天下挥剑。 一剑,见血!
第十四章 一般来说,道场少说要做五天,多则不过四十九日,奈何裴霁只给了三天时间,且不允许丧家请棺回宅,一应事宜都得在义庄里办,那五家人虽有微词,但也知道见好就收,这便着手操办了起来。 开坛念咒,诵经请水,申文上牒,破狱散花……纵使时间有限,该有的讲究是一样不能少,义庄里很快挂满了各种经幡画像,香蜡纸烛、铃铛令牌等物也摆满了神案,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哭声、唱经声、锣鼓钹铙声此起彼伏,比之闹市也差不远了。 这可苦了以杨钊为首的一干衙役,上头严令他们在此值守,打起十二分精神,前后院门、四方墙下时刻不得缺岗,任何人出入义庄,必得严查盘问并记录在册,哪怕夹带出去一张纸都要连累同班弟兄吃挂落儿,更不用说如此行径难免得罪人,单这一两日挨过的白眼,怕是都比每顿吃下去的饭多了。 “头儿,这哪里是给死人做法事,分明是让活人受罪啊。” 夜已深,灯未熄,唱了大半宿的经文终于停下,守在灵堂外的衙役们只觉脑子里还留有余响,一个个面有苦色,瞧着倒是比里面那些孝子孝孙们更为忧愁。 杨钊抬手下压示意他们慎言,倒也没想怪罪,他在此站了好一阵,知道这滋味难受,幸而换班的时间快到了,道:“再忍忍,稍后请弟兄们吃顿好的。” 有公务在身,酒自然是不能喝的,杨钊自掏腰包让人在后厨备好了满桌硬菜,凡是今夜当值的,一个也没落下,衙役们月钱微薄,虽也有些灰色收入,但不够塞牙缝,这下有了大口吃肉的机会,都说杨总捕心善大气,便是那些马上要去守夜的,想到换班后还有热汤好肉吃,心里也松快起来。 杨钊以汤代酒陪众人吃了一会儿,听见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道:“想是前头都歇下了,我再出去看看。” 有人问道:“这么晚了,头儿你不歇啊?” “巡一轮再歇也不迟。我练武多年,你们可比不得,吃饱喝足就睡下吧。” 杨钊干了这么多年捕头,从未有过躲在手下人身后享清福的时候,衙役们也不疑有他,继续吃喝。 夜色黑沉,天上无星也无月,只有不知何来的风呼呼吹过,带着一股莫名寒意,拂在人身上,仿佛刮骨刀。 杨钊从后院巡到前院,又到义庄外围转了一圈,此时夜深人静,一切如常,他与守夜的衙役打过招呼,作势要回屋歇下,却在转过拐角后改了方向,趁着风吹树木重影动,身形一闪便遁去无踪。 西出义庄五百步,有一条老街,里面不过零星几间铺子,这会儿早已打烊了,只一家白事铺还亮着昏暗灯光。 店门半敞着,掌柜的正趴在柜台上睡觉,一阵风刮入,杨钊随之悄然进屋,他竟没有惊醒,倒有一个人掀开旁边的布帘走了出来,黑衣黑鞋黑面具,头发也被一条黑巾包裹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只露出了双手和眼睛,乍看仿佛与这屋里的阴影融为了一体。 若是旁人在此,恐怕已然惊呼出声,杨钊却不意外,他将这黑衣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并未贸然开口,直到对方将店门关上,开口道:“十里堤上,杨柳树下。” “蓬舟催发,雨代酒茶。”杨钊接上这句话,心下紧绷的弦随之一松,他伸手探了探趴在柜台上那人的脉搏,确认其只是昏睡,脸色也变得缓和。 “怕我杀了他?”黑衣人的声音略哑,但不难听出是个女子,“杨总捕大可放心,今夜只为借他宝地说话,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也并非见人就杀的,不过……” 顿了下,语声中带上一丝嘲弄,她道:“杨总捕这双手,还怕染血吗?” 杨钊唇边未来得及扬起的笑意凝固了,他转头望向对方的眼睛,只觉幽深似井,忽地回想起应如是那句诘问,喉头如扎尖刺,半晌才道:“我的手已经脏了。” 话音未落,黑衣人已走到他身边,将他攥紧的拳头一点点松开,柔声道:“你秉公办案十余载,而今为我脏了手,可有后悔?” 见他摇头,黑衣人低头贴上那只布满茧子的手,可惜她戴着面具,传递过去的只有冰冷,杨钊伸手欲揭面具,却被挡下,脸上便有了难以掩饰的失望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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