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很快取了银针来,不知僧盘膝而坐,应如是亦置身在前,右掌与师父左掌相抵,左手放于膝上,离岳怜青不过几寸之遥。 十个尸人围住翠微亭,外围还有数十名夜枭卫,唯山风与天光得以捉隙透入。 陈秋身上冰封已解,奈何穴道受制,依旧动弹不得,被女巫拖拽到石阶下,眼见岳怜青颤抖着手伸向银针,面色灰败如死。 不知僧缓缓运起三尸真气,先由百会经璇玑流向涌泉,再从关元经膻中汇入印堂,左阳右阴,呼清吐浊,神、气、精三元齐动,面上青红变幻,全身白气蒸腾,内息汇聚圆转,一个大周天后,渐入物我两忘之境。 应如是与他手掌相抵,觉出劲力转动由慢变快,丝毫不敢大意,催动真气护脉不散,阴阳甫一互冲,即刻出声道:“下针!” 岳怜青一咬牙,拈起银针疾刺不知僧腋下筋间极泉穴,此为心经最高之位,气血由此流出,实乃腧穴要处,怎料那针尖未及入体,手腕已被抓住,寸进不得。 应如是漠然道:“你是要取极泉,还是青灵?” 冒险一试未能得手,岳怜青恨恨地瞪着他,只得将银针刺入极泉穴,一进三退,正受火毒煎熬之苦的不知僧实顿感凉意投来,忙行气走脉,面色稍缓。 第二针当取背心灵台穴,须得绕至身后,岳怜青恼恨至极,但见女巫跟在身畔,也是无可奈何,下针取穴,紧按慢提,热感亦透穴扩散。 说时迟那时快,劲风打横里袭向岳怜青胸膛,没等他反应过来,胸前忽而一紧,人已被扫出亭去,女巫纵身一跃,手中铜铃急震,十个围在翠微亭下的尸人立即扑了出去,虎入羊群般杀向那些押解人质的夜枭卫。 惊变陡生,众人大为惊骇,仓促间让这些尸人冲散阵势,铃声急响不停,女巫抓着岳怜青掠向陈秋,出手疾点大穴,后者躯体得解,惊疑不定地道:“你……” “罗里吧嗦做什么?救人!”察觉右侧有敌攻来,女巫拔出发上木簪,反手掷去,正中对方眉心,贯穿颅脑,倒地立毙。 认出这一手功夫,岳怜青猛然回神,满脸不敢置信,张口欲呼其名,快刀已当头劈下,女巫将他推向陈秋,同时右臂屈肘撞向敌人胸膛,振铃控尸,强行撕开一条生路来,厉声道:“快走!” 虽是为这变故吃了一惊,但陈秋反应奇快,已然夺剑在手,将岳怜青扯到身后朝阵势缺口奔去,擦肩而过时,女巫见岳怜青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眶已是红了,她背过身去,只道:“别怕,去吧。” 将要出口的话堵在喉间,岳怜青泪如雨下,颤声道:“阿姊……” 话音未落,他已被陈秋带出数丈之远,五个人质亦得自由,或随他们逃走,或留下来助战。陆归荑顾不上这些,她在锦城发现了尸人踪迹,一路追到宿州,险些死在那对灵巫手里,幸好抓住了二者分开的空隙,杀女巫而代之,靠着在严光书房搜得的控尸法门糊弄过去,但时间仓促,她只学得皮毛,勉强一用。 适才在庙外杀了男巫,陆归荑能控的只有这十个尸人,挡不住两倍之多的夜枭卫精锐,他们身手不凡,久战必败,她会死无葬身之地,除非…… 恍神间,背后绽开一道血口,陆归荑吃痛,就地滚出半丈,复又蹂身而起,几颗石子破空打出,击穿数人胸膛,而她捉隙回首,望向那座翠微亭。 下方厮杀正烈,上头竟风平浪静,可这平静太过诡异,比坟茔还要死气沉沉。 破障虽不容分心,但不知僧有应如是护持要害,也就留了一分心神在外,背后劲风突起,他已睁开双眼,强行压下体内疾涌的真气,右腕一翻,好似背后生目,劈掌打向陆归荑,彼时她未及抽身,若被掌力打中,势必筋断骨折而死。 可她既然下得地去,便是不知僧那一掌落了空。 仿佛流星赶月,又如白虹贯日,有利剑自不知僧身前左侧刺来,分明未带杀气,却是直取丹田,抢得这稍纵即逝的破绽,“扑哧”一声,血花立现! 下丹田是关元穴所在,既为藏精之所,又是命关要害,这一剑蓄势已久,纵深及柄,不偏不倚,连内腑也被剑刃刺断。 与此同时,不知僧体内真气失控,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应如是与裴霁恶斗一场,内伤已重,强自支撑,被这劲力冲得经脉剧震,本应摔出翠微亭,却见他咬紧牙关,死死攥住那只枯皱的手臂,任由三尸邪毒入体。 寒热加身,焚身冻骨之痛,果真教人生不如死,应如是颤颤抬头,对上不知僧的双眼,嘴唇翕动几下,艰难地道出“师父”二字。 气息渐弱,神思涣散,应如是眼中光影明灭,往事如走马灯般一一重现—— “做我的弟子,岂能无名无姓?师徒如父子,你随为师俗家姓李,至于名……元即本性,万事皆空,就叫‘元空’,如何?” “你的心不静,放不下诸多烦恼,便该收了念想,莫往苦处看!” “错了!又错了!痴儿啊……” 历历在目,声声过耳,应如是喉口一甜,鲜血喷在衣上,忽被一只枯皱发颤的手揪住衣襟,只见不知僧那双精光内蕴的眼变得浑浊,像一盏将熄的灯。 面上不无惊怒之色,但他已经衰老,在破障关头遭到重创,生命随着鲜血和真气一并无情流逝,这个让无数人畏惧憎恨的老怪物,终于……要死了。 四目相对,谁也难料不知僧在弥留之际看出了什么,反扣脉门的左手一点点松开,他半阖着眼,长长叹出一口气,道:“痴儿啊……” 抓住前襟的手掌蓦地吐劲,亭内悬钟为疾风所撼,长鸣不绝,应如是便在这钟声里如断线风筝般飞出翠微亭,滚下石阶,手中小剑亦从不知僧的腹部生生拔出,鲜血喷涌如泉,溅落满身。 陆归荑失声惊呼:“应居士——” 应如是听不见她的呼唤,他已经没了力气,也分不出心神,缓慢地以手攀上石阶,他望向亭中,看见不知僧还坐在原处,血染胸腹,垂首敛目。 执迷不悟,苦海沉沦;因缘会遇,果报自受。 经年不破之心魔,终于此日了结。 四面杀声渐近,天如坟茔地若棺,翠微亭直似墓碑一般立在那里。 人生有七尺之形,死为一棺之土……合该如此收场才对。 “师父……”他微微睁开眼,泪水混着血流过脸颊,声如蚊讷,不得应答。 陆归荑欲赶来相救,却为刀剑所阻,就在大风四起之际,有人纵马疾奔,衣衫被拂得猎猎作响,他迎风张口,呼出满腔未平之气,厉声喊道:“应如是——” 支在石阶上的手软垂而倒,掌中旧剑没入尘埃,一行血线淌过“护生”二字,覆去陈年锈迹,宛如新刻,锋芒毕露。
第一百八十二章 南燕,顺元四年,五月廿二。 夜枭卫指挥使裴霁追查护生剑逆党疑踪,深入西陲之地,于碧游镇内擒获一清宫后人岳怜青,即日押往开平。 也正是这一月之间,夜枭卫中部四大据点先后遇袭,武林中亦发数起灭门惨案,血印直指护生剑,掀起轩然大波,争议四起。 不知僧假托闭关破障,昧地瞒天,率心腹部众出京南下,以备接应。 六月初四,裴霁解人犯抵苍山,逆党诸人设卡拦截,未料黄雀在后,罗网已成,东、南两麓杀声震天,碧血满地,烟火鸣镝彻夜未歇。 翌日破晓,翠微亭主人以护生剑杀不知僧,悬钟十响,终其罪业。左右欲斩其首,为伏出鬼怪所阻,逆党馀人遂复返相救,裴霁抵亭,追尘不及。 由此,护生剑悬案真相大白,诬罔之言不攻自破,各路不平之士揭竿而起。 朝野震动,帝闻噩耗,悲极恨甚,命各州府严查叛逆,官吏借故欺压百姓,横行搜刮,中饱私囊以欺上听,怨声载道,义军愤然而起,是年天下动荡。 同年,南方水患赈济无力,东海贼寇劫掠袭民,开平城内依旧歌舞升平。 及至腊月十一,开平初雪,帝崩于天元宫。 …… 裴霁端坐案后,将信纸移向炉中炭火,上面还温了一壶酒。 开平城虽在北方,但非高远苦寒之地,故风雪来迟,冬日并不难熬,往年到了这个时候,他会择一清净处练刀,而今却坐在房中休憩。 无咎刀置于背后的兵器架上,没到用它之时,裴霁从不多看一眼。 他临窗而坐,听着外面的簌簌雪声,案上还散落着十几封文书,有些关乎到朝政权位之争,有些则记录了各路义军近日来的动向,还有为数不少的蝇营狗苟之辈卷进了尸人买卖里,靠山崩塌,利害相冲,或忙于奔走,或互相攀咬……如此种种,便是对这帮人事物早已司空见惯的夜枭卫指挥使,也不免生厌。 然而,没了一座大山压在头上,日子总要比以前好过许多。 裴霁自有贪心,也会在某些事上感到知足,比如他以为自己会死于那间破庙,却又很快在地藏神像后睁开了眼睛,只觉一股精纯内力护住了心脉,极泉、灵台两穴留劲未散,分明是有人以指代针,照搬岳怜青的救急之法,死马当作活马医。 鼻下血气浓烈,裴霁强忍丹田剧痛,扶墙转出一看,便见地上横着具陌生男尸,头颅已被斩去,身下还压有一块写有血字的碎布,笔迹纤细轻飘,却非出自岳怜青之手,他怔了片刻,很快明白过来。 手边没有刀剑,马也累得不轻,但裴霁铁了心,只要不死,爬也要爬过去。 说好的两相扯平,没道理再欠一笔偿还不起的债。 得亏他在最后关头赶到了翠微亭,见得那人伏在阶下,有夜枭卫挥刀如满月,破风疾落而下,裴霁不及多想,抢得一剑在手,振腕射出,贯穿头颅。 裴霁投效夜枭卫八年,又做了四载指挥使,威望实在不低,连不知僧也未能事先断定他会背叛,混战中的夜枭卫更是大为震惊,陆归荑率先回神,疾步扑至应如是身旁,恰逢陈秋与几名同伴提剑而返,从她手里接过那死活不知的人,掉头杀出重围,烟尘弥散,风声嘶鸣。 直到杀声渐歇,翠微亭附近几乎没了活人,陆归荑摘下破碎的面具,步履蹒跚地向他走来,血汗满浸的衣袍被风吹得紧贴于身,她整个人似已瘦骨嶙峋,手里还捧着无咎刀和护生剑。 刀擦得锃亮,剑却鲜血淋漓,裴霁只看了一眼,目不旁视地从她身边走过,一步步踏入翠微亭,便见不知僧端坐于地,低眉垂首,双眼半阖,胸腹绽开大片猩红,伸手搭上颈侧,脉搏全无,印堂、膻中两处焦痕醒目,脏腑怕已熟了。 他是死于三尸反噬,也是死于破关一剑。 同为逆练《三尸经》的人,裴霁在不知僧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但夙愿得偿,大仇已报,合该笑一笑,可惜他伤得太重,呼吸间俱是血气,委实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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