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是去而复返,他便留意到对方手上的纱布没了,而后比拼内劲,掌中黑纹尽显目前,裴霁料知死劫临身,哪怕回天无力,也不想做个糊涂鬼。 “含灵丹。”应如是垂眸,比那些尸人还要僵硬迟缓,“拿你头颅换解药。” 裴霁盯着黑纹周遭隐隐泛灰的皮肤,复又扭过头,看向自己手背上颜色暗沉的血迹,眼睫颤了几下,忽而抿起唇,像一片带血的霜刃。 应如是以为他会出言嘲讽,却听裴霁轻声叹道:“你是因此不能答应么?” 顿了下,他又道:“我让人回过景州,徐康死了,任天祈的棺材里有尸骨,还有一兜纸灰……真正的簿册毁在水夫人手上,你干的好事。” 若非应如是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们也不敢孤注一掷,可惜落了个满盘皆输。 小庙内沉寂了几息,直到应如是发出一声低笑,仿佛认了输,喃喃道:“你看错了我,我也看错了你,扯平了。” 夜枭卫指挥使当杀伐狠绝,翠微亭主人须爱憎不沾,是以不知僧让暮云捎来那一粒含灵丹,不是为了毒害谁,只要他们忠诚如初,消磨掉多余的坚持和软弱。 然而,纵使嘴上不肯承认,他们有时看彼此也像在照镜子,如同两个投错胎的魂魄隔着皮囊相望,讨厌得紧,又熟悉得很,连眼瞎都要赶一块儿。 从前觉得漫长难耐的时光,细算起来也不过三四年,弹指一挥就过去了。 江头浪潮来复去,人世浮云聚又散,本自等闲,偏说无常。 一只手掌印上裴霁的心口,他没有躲,但将那微凉手腕攥住,他在这腕上留过一道纵深刀疤,也在悬崖之下紧握不放,而今几乎使不出力。 是扯平了。裴霁胸中郁愤渐消,那些个恩仇对错、怨怼不平……可算两清。 雷霆在窗外炸响,闪电一闪即逝,失却支撑的人也在这一道炸雷里倒了下去,一支小剑从袖中掉出,落地有声。
第一百八十一章 应如是坐在地上,眼里心里俱是空白,直到铃声骤响,门前的尸人悄然散开。 女巫在外候了多时,她听不到说话声,连打斗声也越来越低,目下彻底停了。又屏息静待一阵,只觉这片天地死寂得可怕,唯有血气愈浓,或是来自身边尸体。 她壮起胆子走到小庙门口,未及踏入,便见应如是睁眼看来,有些骇人。 “他死了吗?”这话本该由女巫来问,却是出自对方之口,令她恐惧渐深。 心脏猛抽,女巫垂首不敢乱看,手里铜铃微颤,抖落血珠点点,口中道:“是。” 应如是便捡起地上的刀剑,慢慢站直了身,他长发散乱,露出鬓间几缕霜白,衣摆被血染出大块的红斑,再不复往日素雅干净的模样,仿佛恶鬼撕烂了画皮。 见人抬步走来,女巫打了个寒颤,应如是却在身侧停下,伸手摘掉了她的面具,侧头看着那张姿容秀丽而难掩恐惧的脸庞。 破天荒地,他对她微微一笑,颔首道:“好,那就拜托你了。” 手掌在女巫肩上轻拍而过,一张揉皱的纸条徐徐飘落,浸透鲜血,碾于足下。 不知僧让他们在天亮前回去,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山风忽起又止,亭中灯火将熄,遥远的天际渐渐浮现灰白,只是穹空黑沉,云层犹如滚滚败絮,光线晦暗,纵是无雨也不晴。 不知僧入定般坐在亭中,陆续有人前来禀报消息,经过彻夜围杀,这些护生剑逆党死伤近半,生擒几人,余下的遁入山林,已在四方设卡拦截,正加紧搜捕。 岳怜青僵坐在旁,脸色惨白,眼睛干涩,恨不能化为厉鬼索了他们的命去,可他一动也不能动,直到夜色将尽,有风从下方吹来,挟着新鲜的血腥味。 离开时还算整洁的女巫,此刻身上多处染血,双手各执一铃,见了不知僧便单膝跪下,十道黑袍人影紧随其后,铃声悠悠响起,他们便分作两股,立于左右。 不知僧微微睁眼,只睨了她一眼,便抬头望向更远处,应如是翻身下马,脚步有些踉跄,右手拎着无咎刀,左手翻掌向上,托有一个鼓起的包袱,是用他的外衣裹成,浓烈刺眼的猩红将布料染红了大片,兀自有血自指缝间淋漓滴下。 他行动略慢,却是没有停顿地朝这边走来,待到亭前,竟被石阶绊了下,虽是及时稳住,但小腿重重磕在坚硬的石头上,震落额上冷汗,手上包袱纹丝未颤。 不知僧的面上亦有几分不忍,轻轻叹了口气,道:“何不放下?” 应如是恍若未闻,径直入亭站定,收刀于侧,双手将那血腥浓郁的包袱呈向不知僧,这才淡淡地道:“他怕脏。” 这三个字乍听有些莫名,但熟悉裴霁的人莫不清楚他这个毛病,岳怜青瞪大双眼,心跳与呼吸几乎同时停了,但见不知僧伸出手去,将那布料一掀,人头的面目便露了出来,脸部只有少许没擦干净的血污,五官清晰可辨,眼底犹有血丝。 再看颈部断口,平整光滑,不仅是一刀枭首,还没有垂死挣扎。 不知僧收回了手,问道:“你是如何杀他的?” “我杀不了他。”应如是摇了摇头,仿佛半个自己也跟着死去了,“凭我的功力,抵挡不了三尸真气,但他是强弩之末,我只要守住险关,死的就是他了。” 他的语气很轻,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神色,偏就是这般平和的模样,让岳怜青恨之入骨,不知僧望着得意弟子那张冷如寒冰的脸,也有几分怅然。 上了年纪的人时常陷入回忆,便是绝顶高手也不能免俗,他想到那年将裴霁安排给李元空做副手,彼时两人都还年少气盛,一个直言拒绝,一个无声摇头,各自藏在背后的那只手还在较劲,而这些小动作都被他尽收眼底。 当年没有松手,而今却已背道而驰,好在人死万事空,放不下的也终将释怀。 不知僧向女巫微一颔首,后者上前捧走这颗头颅,封入装有石灰的匣子里,见得铜锁扣上,这才收回目光,道:“东西呢?” 无咎刀立于应如是身畔,他从腰后取下一支四寸长的小剑,刃已生锈,鞘还如新,可见二者已分开了不短岁月,收在一起倒还严丝合缝。 护生剑在总阁留了四年,剑鞘却不知去向,目下凶器归鞘,悬案终了。 不知僧接过护生剑,许是案子压了太久,亦或是刺客的身份和下场令人唏嘘,他的面上并无多少喜色,打量一阵便还给应如是,道:“此剑还有大用,收着吧。” 应如是点头,将小剑别回腰后,肃然道:“另有一件事,请师父拿捏决断。” 风愈大,任是天色渐亮,不知僧也伸手护了下灯火,开口道:“与破障有关?” 听得这一问,应如是便知他心里有数,垂目道:“是,裴霁因三尸真气反噬而毙,死前饱受内毒折磨,弟子实有不忍,为其缓过气息,套得几句话来。” 大弟子的性情惯是如此,若能做到视若无睹,不知僧才要起疑。 破障乃修炼《三尸经》至关重要的一环,他屏息凝神,沉声道:“你说。” “恕弟子直言,恐怕您过不了这一关。”应如是抬头凝视不知僧,“因为裴霁献给您的秘籍经过连丹书逆写篡改,一旦冲击瓶颈,经脉颠倒,走火入魔。” 饶是不知僧已有料想,闻言也不由变色,他转头看向岳怜青,后者听了这话,心里就“咯噔”一声,再要掩饰慌乱神情,已是不及。 见他这般反应,不知僧顿时心下了然,他静坐不动,似有成千上万的冤魂在体内复生,随着气血运行钻向四肢百骸,疯狂地撕咬骨肉脏器,欲将他活活吃空。 一个门派的灭绝,一个人的终生,只为这一场迟来的复仇。 岳怜青没能看清不知僧如何出手,却听见了劲风迎头劈下之声,他用尽全力瞪着双眼,哪怕人头落地,也要死死盯住仇敌。 千钧一发之际,红白斑驳的大袖在眼前展开,应如是抬手接下这破颅一掌,身子往后疾退,撞上亭柱方止,可见他耗力太多,体内真气已所剩无几了。 不知僧没有抢出第二掌,他在这一晚又老去了不少,此时皱起白眉,更显枯皱沧桑,应如是抬袖拭去余血,道:“破障之所以变为死关,根由还在功法逆练上,虽是麻烦至极,但有了防备,为时未晚,并非无法挽回。” 他只说到这里,不知僧心下已明,正所谓“全则必缺,极则必反”,《三尸经》因其身玄奇之性,本就有些离经叛道,顺练和历练实无天差地别,关键在于他用逆行真气去破顺关壁障,当然是自寻死路。 应如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岳怜青,道:“弟子目睹这少年以独门针法为裴霁逼出体内邪毒,使之气血归复,阴阳互济,堪称回天之术。” 不知僧内力精湛,转阴化阳、颠倒乾坤于他不过尔尔,但三尸之毒深藏于印堂、膻中、关元三大要穴内,一经行气,即刻涌向全身,倘有差错,精气神皆遭重创,若能顺针倒逼邪毒,至少减去三分风险,这在破障关头,就是生死之别。 一念及此,不知僧双眼微亮,心中有了计较,从袖里取出一丸玉色丹药,吩咐道:“服下解药,待内息平复,替为师护法。” 应如是捏着丹药,迟疑道:“这里是荒山野岭,尚有逆党捉拿未定,不若……” “来不及了。”不知僧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为师凭借外力才将破障时机拖延至今,开平城内风波诡谲,无数耳目紧盯不放,回去更为凶险。” 别的不说,当今陛下恐怕日夜盼着他坐化呢。 应如是再也无言,当即服下丹药,盘膝于地,运功调息一阵,恢复了两成内力,与当日护持裴霁心脉时相差不远,便睁开了双眼。 岳怜青的穴道甫一解开,便后退几步,咬牙切齿地道:“要我施针,妄想!” 不知僧却不看他,很快有一队黑衣人押着被俘的护生剑逆党过来,压倒在亭前,无有废话,手起刀落,最左边的汉子未及大骂,身已扑倒,殷红汩汩流出。 大风裹挟血气扑面而至,狠狠扇了岳怜青一巴掌,他浑身颤抖,便听不知僧道:“小檀越,上苍有好生之德,你救我一回,这些人尽可安然离去,如若不然……” 顿了下,他回头看来,用平静无波的声音道:“余下这五条性命未能打动你,苍山侧近还有数以百姓的村民,山英县、中都府、乐州城……望小檀越怜惜。” 出家人慈悲为怀,但这妖僧是不讲仁慈的,他痴迷武学,少时拜访武林各派求教武功,后远走西域,协助番僧扫荡黑教,并非为了佛法正统,只因贪念已成,妄想脱胎换骨成就非凡,律法约束不得他,天理报应不了他,人间还有谁能杀他? 血红在地上漫开,岳怜青几乎绝望,他口唇剧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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