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 说书老人讲到关键处:“少年郎李爻孤身被困,那老乡知他大概是个说话有分量的,见他伤口汩汩冒血,劝他说‘小将军留得青山在……’谁知李爻不等他说完,就是一笑,‘老人家,今日我若降了,可能日后再无华夏……’他将手中的‘撕魂’长刀翻转一撑,居然硬忍着十几处血口子站起来了,可赞那李小将军年纪轻轻,有此等风骨,”老人手中拎儿一摔,“预知李爻李晏初如何率百名死士,挫败羯人千骑队,且听下回分解!” “好——!”台下一声喝彩,略显突兀,惹得老人移了视线。 声音主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楼梯口,背着个小包袱,风尘仆仆的。 老人向他一笑:“小兄弟,若是喜欢,赶明儿个再来捧场吧。”跟着是要收摊儿了。 “好什么好,再厉害也是二臣贼子。”有人起哄唱反调。 老人“啪——”地狠摔拎儿,横眉怒目看向起哄的:“五年前,要不是他联合诸侯国屯兵,咱江南还被羯人扯得四分五裂,我炎黄大族说不定真要被番蛮的弹丸小国灭了。你摸摸自己的脊梁骨!能直挺是他给的!” “李家背弃旧主,踩了多少同袍的血肉爬到陛下面前当功臣的?现在朝廷以胡制胡的法儿根本是养狼当狗,如今外戚势长,宗室结党,将军迟暮,言官谄媚,胡哈人依附蛰伏是在等个反扑机会,李爻再厉害,也已经蹬腿闭眼,难不成到时候他还能从坟里爬出来普度众生?你……” “你说什么!”那人话没说完,被喝彩的少年打断了,他声音表情都急切,“李爻……你说李爻已经死了吗?!” 汉子一笑:“他死了快一年了,你从哪个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来的,这都不知道?” 少年不理他,眼巴巴看向说书老人:“老先生,您告诉我,李爻真的死了吗?” 现在正是准备晚场翻台的时候,茶楼老板见几人大有长聊下去的架势,“妄议朝政”的帽子一扣,把人遣散了。 这场吵闹,被临窗的客人冷眼旁观。 那人二十郎当岁,紧俏面皮上两道颜色略淡的飞眉入鬓,眉下一双眼睛微吊,像狐狸也像花瓣,眼仁又亮又黑,只不知为何,眼波流转间总隐约有股厌世气闪逝。 窗外华灯初上,把他白皙的脸庞染了些许明艳,映出副不知真假的好气色。 暖绯色同样落在他的长发上,那是满头如雪的白…… 他身边的同伴把白毛年轻人杯里的冷茶泼了,续上热的:“师叔,喝完这口水咱回吧……” 年轻人目光转到师侄身上,抬手挠两下鼻尖:“你休想去我家蹭饭,”他露出几分戏谑的笑,摇头晃脑“砸吧”两口水,“昨儿我可跟缨姝姑娘说好了,今儿要听她唱新曲儿,怎么好先走?” 同伴身为师侄毫不留情,当面抢白:“你等人家姑娘要做什么?要不你就正经给我娶个师……师……嘶……该叫什么来着……” 他自绊自嘴没倒腾明白辈分称谓,倒从师叔眼里看出“榆木疙瘩”四字,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不过骂你那家伙说得不错,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回不回去?” 年轻人不答反问:“不觉得奇怪么?” 师侄一愣。 “他连你这驻邑长史都不认识,明显初来乍到,刚进城,门儿都没认清就跑来茶馆当杠头,有病吗?”年轻人笑着摩挲茶杯口。 他的师侄姓花,名唤信风,是修竹城最高职的武将。 花信风皱眉回忆刚才那人形貌,那人惯于侧目斜视,肩肌阔实,八成是个用惯了箭的,且一说社稷不稳,二说胡哈族伺机…… 花长史终于脸色一变:“他是羯人探子,舆言乱民心?我跟去看看!” 说是风,就是雨,花信风站起来就要往楼下冲,被白毛小师叔一把按住:“不急。” 花长史的纳闷还不待问,突然——“哎呦!” 一声惊呼传来,紧跟着“稀里哗啦——啪嚓——” 循声望,正是刚刚听书的少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愣头愣脑跟人撞了满怀。 被他撞的美人手捧的酒壶落地,摔个稀碎,酒浆泼洒,顿时满堂飘香。 少年人似乎是听书着了魔,一直沉浸在“李爻死了”的魂不守舍里,闯出祸才清醒了,退后一步,向美人躬身:“弄湿了姐姐的衣裳,实在对不住,我会照价赔偿的。” 美人笑着上下打量他:“小兄弟,这云禅纱衣是太守大人赠的,这壶酒是百年陈浆,值五两黄金,你……赔得起吗?”吴侬软语慢悠悠的,声音沙哑柔和,话茬子却不怎么客气。 少年讷了讷,又一作揖:“确实是……暂时赔不起。” 随着躬身,他领口跳出个玉扳指,羊脂似的油润极了。 美人眼睛一亮:“咦?这是个好东西,给我看看!” 话音落,她扬手去抄少年颈间的坠子。
第002章 躲雨 美人随手一抄跳舞似的,借地势逼得少年不好躲闪。 少年脚下拌蒜,趔趄着差点老太太钻被窝。 倒是因祸得福,让那美人一把抄空了。 “姑娘!我没说不赔!”少年试图讲理。 美人单边秀眉轻挑,素手变招,随意一勾,正中少年脖子上的挂绳。 “啧!”她笑容甜得齁人,“先把东西留下几天,你凑够了银钱,姐姐再还你。” 少年当然不干,扯紧了棉线。 细细的一根绳儿在二人僵持下綳得笔直,发出咬牙切齿似的轻响,眼看下一刻就要断了。少年人是真急了,顾不上礼数,张手去推对方手腕。 突然,他身后光影变换,一只宽袖自二人之间掠过,乱了纠缠。 少年赶快趁机把白玉扳指塞进领口,同时把夹于指间的细针在掌心一卷,匿得无影无踪。 美人扫兴了。她面带微愠看向搅局的人,晃眼又笑意阑珊:“花长史今天有空?” 花信风笑道:“缨姝姑娘怎么跟个小朋友玩笑起来了?” 美人叫缨姝,是城里的新秀歌舞伎,人美歌动听,舞姿婆娑,场面上的爷们都说她不肖多久必得红得发紫,只怕往后一曲千金难求。 她捋顺额前的碎发,笑着答:“这小哥哥面生,奴家逗逗他的,”她说着话,一双晶亮的杏眼滴溜溜往花信风身后瞟,“李公子也来了吧?” 可不是来了么。 窗边清俊颀长的影儿慢悠悠地起身,踱步过来:“跟姑娘约好了,当然是要等的。” 在这修竹城里,认识白毛年轻人的都知道他是花长史的小师叔,却不知道他是说书老人故事中的书胆李爻。 坊间都传他死了。 可显然,他还喘着气儿呢。 爻者,言乎变者也。 一个人倘若连名字都不够安稳,那么他这辈子八成是不得安生的。 所以李爻不喜欢这名字。 大半年前,他化名“李不对”跑到城郊的小院子里住。 大伙儿都觉得,他是一夜之间就住在那了,起初谁都当驻邑长史的师叔是个年龄成谜、流风回雪的世外高人。可观望些日子之后,发现他无亲无故,不做什么营生,偏还喜欢往热闹地方扎,一开口嘻嘻哈哈,渐渐也就没人觉得他高深了——白瞎了一副神仙似的好皮囊,其实不知是哪里来的纨绔子弟。 李爻来之前,花信风是城里的香饽饽。花长史长得嫩,其实快四十了。他没娶妻,位高权重,为人靠谱,上门说亲的媒婆把他家门槛子秃噜得矮了几寸。 可自打他跟白毛师叔混在了一起,上门说和的少了一半—— 因为这俩人在一起时,师叔不正经,师侄不恭敬,三天两头泡酒肆、窝茶馆,偶尔还往楼子里钻。 花信风谨言克己,喜怒不行于色的持重气度在小师叔面前灰飞烟灭,五官偶尔还会在脸盘子上打一套拳。南晋南风盛行,单冲这俩人形影不离的样子,便没少勾得闲人把有悖伦常的话本往二人身上贴。 总之,花长史的风评被师叔祸害得挺惨,细纠吧,李爻也没逼着他做什么。 “前儿个姑娘夸我玉带上的珠子好看,今儿送给姑娘润手吧。” 李爻从怀里摸出颗铜钱大的翠珠子,递过去。 缨姝笑眯眯地接过,回手交给身后小丫头,向李爻福了福:“多谢李公子。今日客不多,奴家唱几曲,就陪公子喝酒。只可惜……”她看向地上碎掉的酒壶。 “嗓子不累多唱两曲,爱听,”李爻合上眼睛,偏头浅浅嗅了下酒香,“好酒,只一闻就醉了。”跟着,哈哈笑着坐回位子上了。 乱子岔过去了,少年看看台上,又看看李爻,跟到桌边抱拳道:“多谢二位恩公解围,玉珠子我会照价还你。” 李爻饶有兴致地看少年,刚才视线有遮挡,他没看清二人怎么就动手了,只隐约看出俩人都有所保留,尤其是这少年躲闪时的步子大巧若拙,他一笑:“珠子是我乐意送她的,不必再提。” 少年依旧道:“公子家住哪里,我凑够了钱,好给你送去。” 这个死心眼儿。 “相请不如偶遇,不赶时间的话,坐下喝一杯吧。”李爻笑道。 台上姑娘开嗓了,她嗓音独特,乍听几分哑,细品有婉婉道来的优雅,听说是年幼发烧坏了嗓子,倒因祸得福,得了独一无二的音色。那些婉转于她曲调里的花啊、蝶啊仿佛瞬间有了生命,浮现于茶馆二楼,芊翩着从窗子扑出去,给已秋的山河添了几分生机。 少年刚想坐下,看见李爻看着台上姑娘时眼角流出的笑意,改了主意,跟他端正一礼,转身下楼去了,看来是实在不喜欢这氛围。 李爻没再拦,待少年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低声问花信风:“怎么突然就出手了?” “远远一瞥他脖子上的白玉扳指,想起阿素,恍惚没忍住。” 花信风口中的“阿素”是他的心上人,当年姑娘对他流水落花之情,嫁了信国公,最终物是人非,月坠花折。 花信风叹息一声,一口干了面前冷掉的茶:“我怕是失心疯了,”自嘲罢了,他扭回之前的话题,“你拦我追那羯人探子做什么?” “那条是小鱼。”李爻笑着,借喝茶的动作用宽袖掩面低声说了句话。 错愕与一言难尽在花信风眼中一闪而过。他措辞好一会儿,没憋出个屁来,终于嘟嘟囔囔起身下楼:“活该你操心的命……” 李爻不管他,点手叫小二温了壶酒,自斟一杯,冲缨姝敬了敬,一饮而尽。 台上人眼波灵动,流转间回了笑。 二人一个唱、一个喝,含情脉脉地有来有往,场子里客人渐多。 但这李爻呢,该是身体不大好,不知是酒呛了嗓子,还是窗边冲了风,他突然咳嗽起来,开始只时不时一两声,后来越发控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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