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云生因他久候不至,索性带着严鹤找到后台,专程来看蒋老板,顺带也瞧王小卿。
沿着石子路走来,就见不远处有两人站在竹影夕晖下,面对他们的是王小卿,背对着的是一个挺拔的身姿。那人原本静立不动,并不惹眼,这时不知对王小卿说到什么,忽然侧身挑袖,再轻轻一扬,悠然摆了个戏中人的姿势。
这一霎间的妩媚姿态,严云生就认出来了。
他笑着转头,要对严鹤发表一通见解,一看之下,却见严鹤凝神注视着蒋小福。
严鹤面上并无表情,也没有言语。
严云生看着他,不知怎么,就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思绪不过一瞬,严云生已对前方两人笑道:“哟,蒋老板,这腰真有劲儿。”
蒋小福听着这句调侃的话,心里很不乐意。他最恨别人拿他取笑,偏偏在堂会中避无可避,这几日可没少受言语调戏,再听严云生这句,虽然知道没有恶意,但也假装没听见,不肯搭理。
王小卿是认识他们的,此刻就高高兴兴地寒暄:“二爷。六爷。”
严云生对此很受用,笑容满面地夸了他几句唱作俱佳之类的话,然后才对蒋小福开口介绍:“这是我六哥,趁着今儿近水楼台,带他来拜会拜会你——”他对严鹤道:“平日想见蒋老板一面,可不容易。”
蒋小福看向严鹤,这人穿一身沉香色锦袍负手而立,乍眼看倒像个矜贵的书香子弟,只是再一细瞧,那一双丹凤眼压在单眼皮下,虽是微微含笑,却是不可估摸似的幽深,并非弱质纤纤的书生气。
蒋小福见多了浮浪子弟,倒是对这幅沉稳的形象很有好感。
刚这么想着,就听严鹤接了严云生的话:“久闻不如一见,听了蒋老板的贵妃戏,才知唐明皇昏庸得有理。”
这本是随口一句称赞,然而此话一出,蒋小福立刻变了脸色,冷笑一声:“唐明皇是我辈供奉的神明,你这人好不知礼!”
对于混迹梨园堂子的人来说,这话当然是冒失,然而严鹤向来不是此道中人,无知者无罪,其实算不上冒犯。可惜蒋老板不管这个。
骂完了人,他在心里反思自己——原本还看这人顺眼,哪知道一开口,竟是个不知轻重的呢。
第7章
蒋小福刚训斥一句,还在酝酿余下的话,就见周麻子从不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抑扬顿挫地喊:“哎哟!小老板!”
跑至跟前,他急急忙忙把蒋小福拉扯到一边,开始咬耳朵:“那个天杀的吴小顺,闹到王老板跟前儿去了,说你恃宠弄权,容不得师弟,擅自要赶他走……王老板发了脾气,叫你回去呢!”
蒋小福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自从把吴小顺关起来后,他就忙着筹备堂会,竟把这人给忘记了!
蒋小福认为这不算什么大事,然而师傅一声传唤,做徒弟的是要即刻赶到的。他扭头对严云生匆匆说了句“告辞”,随周麻子离开。
严鹤随口一句恭维,换来一句训斥,倒也不生气。
目视着蒋小福离去,他转头对严云生发表了见解,语中含笑:“早听说京里的戏子与寻常戏子不同,原来都是这样有脾气吗?”
“六哥,你别在意啊。”严云生有心袒护:“小福那样的人,那样的身份,若不冷着些,早被人欺辱了去。相识久了,才知他私下里是极好的人。”
话里话外,透着他与蒋小福万般亲近。
严鹤听出来了,就不便多说:“嗯,戏班里供奉老郎神我是知道的,是我一时忘了,言语不当。”
严云生又神神秘秘地“哎呀”一声:“其实,他倒也不是为这个。”
“不为这个?”严鹤问:“那是为什么?”
严云生凑近他,压低声音,把当初说那句“听了蒋老板的戏,才知史书没有骗人”的故事讲给他听,最后又道:“你那番话,何其相似,犯了他的忌讳了!”
严鹤又问:“那人不是捧他么,能有什么忌讳?”
严云生学蒋小福似的冷笑一声:“那可不是什么好人,虐待戏子名声在外,小福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过下来的,好在那人没多久便暴病而亡,当时还差点害小福惹上官司,若不是我们大人帮衬,恐怕还有牢狱之灾……”
他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严鹤静静地听他讲述,没有接话,也没打断。
春景堂后院,王翠盘坐在烟榻上,拿着一支烟,徐徐地吃一口。
寻常人吃多了大烟,难免影响容貌,落得个面黑牙黄的下场,王翠不知怎么调理的,反而日渐痴肥起来,脸上白里透红,颇像一尊佛。
他不急也不怒,正如佛像一般慈悲:“你这孩子,我只说找你来问问,不知道你去了唐府。既然去了,回来再说就是,着什么急?”
蒋小福站在塌前,没有分辩。
王翠手边的茶杯空着,他便上前倒了一杯茶,又回到原地垂手而立。他还是孩童时被王翠买回来做了戏子,到现在,已经许久没有在师傅跟前立过规矩,如今要做,倒也一派自然。
王翠见他不说话,笑意又浓了几分,将一番话说得九曲十八弯:“小顺不懂事,还有脸闹,我已经打过了。你是当师兄的,管教归管教,别跟他计较。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花无百日红,他的本事不如你,但好歹也拿得出手,多个人帮衬,总比多个人结仇好。”
蒋小福无所谓:“您做主就行。”
他知道王翠年纪越大心眼越窄,总担心春景堂有朝一日改姓了蒋,只是堂子里就他一个人撑得起场面,暂时没法子罢了。其实吴小顺并不重要,关就关了,赶就赶了,要留也没什么关系。
可惜他这番态度让王翠会错了意:“你是不是以为,我偏袒小顺?”
蒋小福自觉解释不清,只是摇头。
王翠叹气,烟枪在桌沿上磕了又磕:“我是半截儿身入了土的人啦,徒弟教不好,赶出去丢了饭碗,总是造孽的事儿。”
这话说出口,蒋小福彻底闭嘴了。
从后院离开,回屋的路上,他就嘱咐周麻子:“小顺的事儿,往后别管了。”
周麻子不敢多问,答应一声,又道:“严二爷来了。”
严云生来替唐衍文送戏银和赏封。
按唐府的规矩,给所有人的戏银向来是从蒋小福手里给出去,赏封则是当天唱完当天给,严云生送来这份是给蒋小福的。戏银都有大概的定数,赏封却不一定,全看主人家的意思。
精巧的小箱子放在桌上,没有打开。
严云生背着手围着它绕了个圈:“不会是银子吧?”
蒋小福兴致缺缺,他昨晚就没睡好,今日又来回奔波,到现在已是傍晚,只觉得心懒意疲。
脱下外衫洗了手,他也懒得看那个小箱子,只坐下倒了杯茶慢慢喝着:“他还有什么话没有?”
“今儿是怎么了?半天不见,一个急着找人,一个这么惦记?”严云生踱到他面前,逗他:“二爷我跑这一趟,连句问候也得不着?”
蒋小福见他如此,想来唐府是没什么新的动静,于是放下心来,将自己那杯茶推给他:“有劳二爷,请喝茶吧。”
“要我带话的另有其人。”严云生撩袍子坐下:“我那六哥不懂梨园行的规矩,言语不当,惹恼了你,让我替他赔个不是。”
“哦,他是不听戏的人?”
“听倒是也听,不过是个看热闹的外行。”
“那的确是我不占理了。”
严云生听到这里,忽然脱口而出:“哟!气量真大。”
蒋小福瞥他一眼:“讽刺我?”
严云生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我那位六哥,手头可比京官阔多了。虽说他前头还有个正房出的大哥,可他那大哥只能勉强守成而已,真格儿的还得靠他。一年下来从他手里经过的银子,几十万两的数总是有的。”
蒋小福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又倒了杯茶,只捡不紧要的问:“他不是遭人眼红,被那粤海关监督敲竹杠了吗?老头见了他,考虑到最后,还是不愿意插手。”
“你懂什么,就是银子太多才叫当官的都红了眼,想分一杯羹罢了,哪里是什么大事。”严云生说着,来了劲儿:“你要当真能笼络住他,不比这样没名没分地耗下去好吗?”
蒋小福最烦他这样纠缠不清,性子一上来,就没了好脸色:“怎么,严二爷做师爷不能出头,改行做媒人了?”
他使小性儿耍脾气,严云生向来是不在意,可这番话听在耳里,怎么都像是对唐衍文忠贞不渝的意思。他嗤笑一声:“我知道,蒋老板一片真心明月可鉴,福字已入唐家院嘛,只是……”他那面上依旧是和气的:你唱了这么久杨太真,难道不知她是什么下场?”
蒋小福一愣,杨太真是什么下场?
天生丽质宠冠后宫,死于马嵬红粉成灰。
是个笑话。
受人宠,终会受人弃。他想自己也一样,身边这些人,唐衍文拿他当一个合心意的玩意儿,宠胜于爱,王翠拿他当一棵摇钱树,又哄又防,严云生倒是觊觎他已久,只是求而不得,就能随口讽刺。他蒋小福和杨太真一样是个笑话。
想到此,话却俏皮起来:“严二爷真是古往今来第一名士,你拿我比杨太真,老头是唐明皇,那你严二爷是什么?”
蒋小福徐徐地微微地朝他笑:“跑腿卖乖,看得见吃不着的高力士?”
严云生受此奚落,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蒋小福看着他离开,然后低下头,发觉自己按住杯盖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气极了,于是面无表情地调整呼吸,重复几次后,才感觉缓了过来。
周麻子走进来,开始打听:“我看二爷急匆匆走了,吵架了?”
“没事。”蒋小福停顿片刻,说:“不关他的事。”
严云生算不上错,他这个人也谈不上坏,和芸芸众生没什么不同。
周麻子又道:“唐府派了人跟着二爷一起来的,问咱们怎么回来了,我看他回去是要回禀唐大人的,就如实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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