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云生静静看他片刻,忽然一笑:“说什么呢?”
“老头已经拒绝了六爷,不会帮他,那佟大人更是非亲非故的,就算是受了贿,也不至于忘恩负义栽赃到老头身上,那粤海关监督如何就认定是老头要办这件事呢?最有可能的,便是在佟大人眼中,事实就是如此,因此与粤海关交涉时,也不曾遮掩。我昨儿才想起来,上次我在花园子门口碰见你,就是去给他送盘缠,我猜,是你冒了老头的名,让他去办这件事的,对不对?”
受了一通质问,严云生却越发温和:“蒋老板好大本事,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如今又判上罪了。”
“我判得可对?”
“且不论我有没有做这件事,就算我让佟大人帮忙疏通,也不过是为了本家兄弟,仗义相助,或许这佟大人自认为是唐大人的嘱咐,或许他办事糊涂,牵连他人,都说得过去吧?我不过是个小小幕僚,一没行贿,二没害人,这桩事情没办好,罪可不在我。”
严云生直直看着蒋小福,气定神闲:“你蒋老板凭什么来兴师问罪呢?”
蒋小福见他只管胡扯搪塞,知道是问不出什么准话了:“不敢。我只好奇一件事——你和六爷应当没有这样深的交情,值得你担这么大的风险。”
严云生手握折扇,轻敲桌面,仿佛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似的:“或许,我是拿人钱财□□呢?”
蒋小福摇头,不信:“你若是为这个,大可以在仕途中有一番钻营,哪用等到现在。”
这话说得笃定,严云生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定定地看了蒋小福一会儿,他还是笑了,轻声道:“或许我就是财迷心窍呢?或许,我就是想捞一笔钱去捧小卿,尝尝做老斗的滋味呢?”
蒋小福蹙眉看着他:“当真?”
严云生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半笑半恼地看着蒋小福,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怎么样,与你无关了。”
说完,他不待蒋小福再说,径自出了屋。
蒋小福认为自己流年不利,特意拜了好多次老郎神。
可惜一个人若是倒了霉,那么接下来定是源源不断的倒霉,正所谓“祸不单行”,连老郎神的法力也不能照拂。
先是唐衍文被参的消息在市井中传开,加上现在官场宴席中,蒋小福都不再露面,于是闲言碎语渐生,说唐大人受了圣训,不再以戏曲自娱,近日绝口不谈乐律,平日会客,皆深衣布袍,以示恭俭。
可见,蒋老板的好日子恐怕到头了。
不信?你看那风靡京城的《金谷园》,才过了多久,现在可还有戏园子在唱?不是戏不好,只是唱戏的人过气啦!你再看当初恨不能为蒋老板写起居注的严二爷,不也去捧王小卿了嘛!
做戏子的,关窍就在一个“捧”字,没人捧,任你再大的本事也翻不出浪花。蒋小福不怕闲言碎语,但这番话蛇打七寸,无关真假,对他有弊无利,可谓狠毒。
这还不算完。
早在嘉庆初年,徽调在民间就占上风,可惜皇帝下谕禁唱梆子、乱弹、弦索、秦腔,总之是以昆弋为贵,这可让唱昆腔的戏子们得了意。昆腔与徽调,一个占了大雅之名,一个得了民间追捧,谁也不服谁,一直明争暗斗,徽班的戏子拿蒋小福一直没有办法,谁让他背后站了个惹不起的唐大人呢,民不与官斗,是以双方还算相安无事。
可现在,徽班里就有人按捺不住了,旧事从提,说蒋老板当初看不惯咱们徽班里的花天禄,争风吃醋,搅和了花老板在堂会里的一席之地,这不是蓄意挑衅么?如今正该抓住机会,灭了他的风头!
众多徽班开始唱上了贵妃戏,台下还要造势,与蒋小福比较一番。蒋小福的拥趸多如戏服上的针脚,当然不肯示弱,双方从台上打到台下,有赤膊相争,也有口诛笔伐,顿时热闹起来。
总的来说,蒋老板一派处于下风,因为对方喊了话了——蒋老板若是不能站出来打对台,就算认输啦,以后,就甭唱贵妃戏了!
第14章
蒋小福没打算不唱贵妃戏,毕竟绿珠已不能唱了。
不就是打对台么,这日他和周麻子合计,选定一个日子唱《絮阁》——按照打对台的规矩,等他放出风声,谁要想一争高下,尽管另择一处,在同一日唱同一出戏,且看到时候座上反响如何,以判输赢。
当日晚,却又收到唐衍文派人传来的口信——请蒋老板耐心些,不可与人斗气。
伶人相争实属平常,蒋小福并没有生气斗狠的意思。然而听完这个口信,他气得发抖,当即脸上就挂了一层霜,将手里的杯子摔在了地上,碎成几片,拂袖而走。送信的人则被赶出了春景堂。
他将自己关在屋内,独自静坐一天。
请蒋老板耐心些,不可与人斗气。
蒋小福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想,恨不能拆开了揉碎了,咂摸出与字面不同的意思,可惜每个字都清晰明白,不容置喙。
唐衍文当然知道他面临的窘境,然而仕途为重,这时绝不能闹出事来,一个戏子的前程,当然容后再说了。
唐大人为官有道,岂会犯错。
周麻子知道他心窄,怕他气出好歹,犹犹豫豫地进屋一看,蒋小福还坐在那里,似乎一直也没动过。晦暗的光线笼罩着他,成了轻薄飘忽的影子。
周麻子走上前问:“小老板,这……这可怎么办呢?”
蒋小福原本僵如木雕,经此一问,忽然短促地抽泣一声,有点委屈:“不知道。”
两日后,蒋小福接了个条子。
赴局的地方好巧不巧,是花天禄的金香堂。蒋小福和徽班子弟不对付,两人在外边儿也只是点头之交,能不认错人就算好了,至于这金香堂,蒋小福还没去过。
写条子的人是位姓董的商人,行商有道,一年比一年发财,现在已是京城商贾人家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做生意的朋友都称他一声董老爷。
这个时候,蒋小福若是拒了这个条子,倒要惹人笑话。
不去不行。
他端着一张从容的脸去了。
到地方一看,花天禄果然是徽班伶人中的翘楚,那小院儿里朱门碧窗,一溜彩画灯笼摇曳多姿,别有奇趣。如果春景堂是一副古朴雅趣的写意画,这地方就是明艳新潮的玻璃画。
绕过珠箔银屏,进到屋内,宾客五六人,各自有戏子作陪,角落还有个唱曲儿的,正是一桌大手笔的好席面。
蒋小福一露面,写条子叫他的那位董老爷就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蒋老板不是小气的人,必定要来的。”
主位上坐着一位丰满白净的中年人,面相富态,像个和蔼的妈子,看向蒋小福的眼神却分外凌厉:“自然该来。叫了条子,岂有不来之理。”
蒋小福瞥他一眼,发现这人自己认识。因为曾经拒过他的条子,他一直看蒋小福有些不顺眼。蒋小福暗想,今日有此人在,再加一个花天禄,这关恐怕不好过。
正待答话,这人身边的花天禄扯了扯他的手臂。
花天禄生得俊俏,气质端凝,煞有介事地说道:“这话说得不在理。我们忙起来的时候,可不是谁的条子都肯应,蒋老板肯来,那是给我面子。”
这嗓音带点戏腔,天然一种婉转风情。
那人问道:“哦?你有这么大的面子?”
花天禄展颜一笑,便如春风拂面:“要说呢,我该谦逊些,可您和董老爷都来给我捧场了,我自然是很有面子的!”
那人顿时一乐,捏了捏花天禄的下巴:“这张嘴是含了糖还是抹了蜜,这么会说话?”
花天禄也不见羞怯,在他耳畔不知嘀咕了什么,他便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哈哈声中,蒋小福赶紧在董老爷身侧落了座,同时见花天禄百忙之中逮着空,对自己一眨眼,露了个俏皮的笑。
蒋小福惊讶之余,回了他一笑。
愣神间,眼前出现一碟冰藕,碎冰中不知浇了什么花露,晶莹剔透。
董老爷端着碟子,顺势将自己一个脑袋也凑近了:“蒋老板,尝尝?”
听这垂涎的语气,倒像是他自己想尝尝。
董老爷是蒋小福的老熟人了,碍于唐衍文,一直有贼心没贼胆,很好敷衍,今儿大概是听闻唐衍文和蒋小福拆了伙,那贼胆就壮了几分。
蒋小福瞥他一眼:“拿着我怎么吃?放下吧!”
见他如此,董老爷讪讪地笑:“好,好,我放下,你慢慢吃。”
蒋小福当真夹了切得细细的冰藕送入口中,见那白净的中年人正和另两位客人交谈甚欢,谈起了生意经,无暇顾及这边,于是放下心来,随口与董老爷闲聊几句。
董老爷大概是觉着气氛格外的好,颇为高兴地要和蒋老板喝酒。蒋小福闲闲地喝着,只见董老爷越喝越兴奋,一面对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一面饮牛饮马似的灌自己酒。到后来蒋小福也颇有兴致了,等着看他什么时候将自己灌倒。
可惜董老爷酒量不错,喝得满脸通红之后,忽然有了新主意:“蒋老板,嘿嘿,咱们去旁边烧个烟,怎么样?嘿嘿!”
朝廷的禁烟令,私下是个摆设,只要没人去衙门告你,那就没人管。
多数戏子都会在屋里辟一个小间,或者用屏风隔出,摆上烟榻和一应器具,供人休息和吃烟。这烟榻向来也是调情揩油的去处。
蒋小福闻一语而知淫意,冷笑一声:“行啊。”
他倒要看看,没了唐衍文,他还做不做得了蒋老板?
花天禄的烟榻设在耳房内,从里间挖了门,连通两室,珠帘相隔。
屋内排着两架罗汉榻,中间架着炕桌,榻上设有枕席,一片昏暗中弥漫着甜香,烟灯已点燃了,摇曳如鬼火,映着靠墙的塌上一个半卧的人影——原来已有人捷足先登。
那影子一动不动,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吸足了烟,几乎让人注意不到。
董老爷就注意不到。
他一进屋就揽上了蒋小福的肩,要往榻上带:“咱们……嘿嘿……”
蒋小福按住他:“不是要烧烟吗?”说着顺手将他推开,往烟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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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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