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显而易见地能看出来他的开心。
江敛看着他手里面提着的两大袋子看起来死沉的东西,又一次的陷入了罕见的沉思。
“夹着牛肉的胡饼呢。”颜怀隐走到跟前,将手中的一个袋子递给了他,笑道,“拿着。”
今日太阳好,夜晚的月光也敞亮,江敛接过胡饼抬头,就看见他盈着满足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微微低下头,笑着对他说:“给你说个事。”
颜怀隐认真道:“我被守城的赤军发现了。”
江敛:“...?!”
他没反应过来似的,但身体瞬间已经本能地瞬间绷了起来,随即,寂静的角落里就响起了角门被打开的声音。
颜怀隐一拍江敛的头,低声道:“跑!”
江敛抬脚就往南边流民的方向跑去。
而颜怀隐已经先他一步抱着颜岫青跑了起来,也是南边。
他们这里距流民群还有段路程,只要跑进流民群内,任赤军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在几万流民群里找到他们。
江敛跟着颜怀隐跑了一段时间,赫然发现他手中还提着颜怀隐给的一袋子死沉的胡饼。
江敛呼吸顿时一顿,忍了又忍,才没有将胡饼当场扔掉。
而颜怀隐跑了一段时间后,却发现身后的气息离他越来越远,等少年回头,就看到了月光下江敛一张惨白的脸。
颜怀隐停了下来,他此时才恍然想起来,眼前的孩子背上还有些伤。
背上还有伤,他还让人家被提着这么重的东西,如今煞白着的一张脸,仿佛无声痛斥着自己是个多么刻薄寡恩的一个人,连江敛鬓边的冷汗都在鞭笞着他所剩无几的一点良心。
可江敛却一声不吭,走近只看了颜怀隐一眼,就要继续往前面跑。
颜怀隐低低叹了一口气,问怀里的妹妹:“可以趴在哥哥背上么?”
小姑娘乖乖地点了点头。
他问完这句话,前方的江敛踏出去的脚还没有落下来,肩膀上就轻轻落下了一只温凉的手。
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得那手轻轻一提,紧接着,他的膝窝处就多了条胳膊。
他被颜怀隐给抱了起来!
江敛一愣,就开始挣扎了起来。
十二岁男孩的自尊心发作的不讲道理,江敛眉目一敛,只觉得被颜怀隐抱起来这个事情荒唐又令人震惊。
可颜怀隐却没有心思理会他那点奇怪的自尊心。
少年怀中抱着一个背上背着一个,还带着两袋子胡饼,活像棵快被压弯了的老槐树,可他脚尖轻点,却灵活的几近鬼魅。
不过几步,就将背后的赤军甩远了。
江敛在他怀中挣扎的越来越厉害,只觉得抱着他的胳膊又紧了些,紧接着少年有些无奈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小祖宗,别乱动了,我本就活不了几年了,被你一咬,当场死给你看你信不信?”
本以为江敛不会听话,可他怀中的人竟慢慢安静了下去。
一路相安无事,江敛沉默地靠在颜怀隐怀里,看着南丘门离他们越来越近。
他被抱着,头难免碰到颜怀隐肩颈上,靠在他怀里,江敛才闻到了从他身上散发的药香。
像是从他骨头缝里渗出来的一样,一腔骨血浸在药罐子里,似乎才能生出这样近乎凄苦的药香。
这一身药香真如他自己说的那样,活不了几年了。
江敛被这一身药香笼着,竟是莫名的鼻尖一酸,再不出什么反抗的力气了。
少年消瘦到单薄,可抱着他的手却稳极了,直到将江敛放下来,都没有颠簸一次。
三人已经混入了流民群中间,赤军的马蹄声渐行渐远,颜怀隐许是有些累,没有再抱着妹妹,而是将她放下来,牵着她的手往他们的棚子处慢慢走过去。
江敛提着一袋子胡饼,安静地跟在颜怀隐身旁。
直回到了住处,颜怀隐才舍得将他宝贝一样的胡饼放下来。
江敛跟着他,将手里另一袋子胡饼放到他的胡饼旁边。
等到他放下胡饼的下一瞬,就见颜怀隐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东西扔给了他。
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瓷瓶,江敛将瓷瓶凑近闻了闻,闻到一股子药膏的味道。
而颜怀隐带点得意的声音恰时在狭小地黑暗中响起:“我又不是只会偷吃的。”
第6章
不过小半月,流民群里就已经习惯了禁军的搜查。
传闻自那日刘相开门放饭后,就有一重犯趁机逃到了流民群里,偏生那重犯擅长伪装,刘相命禁军搜查了几日,都没有将人找出来。
如今大家伙虽吃不饱,但每日也有些稀汤水混着死面饼吊着,流民的安置问题也在慢慢实施,对于禁军不厌其烦的搜捕,众人也就听之任之了。
其中自然包括颜怀隐三人。
此时正是清晨,薄雾还未散尽,颜怀隐的小棚子前已经热闹了起来。
而今天亮的愈发早,不过是卯时过半,天已经将将大亮了。
颜怀隐正蹲在棚子外面刷牙。
许志蹲在他面前叭叭叭。
自从他半个月前被刘相捉走盘问了一遍放回来之后,这厮就跟着了魔似的,天不亮念着刘相好起床,天黑了都要夸着刘相大义入睡。
颜怀隐耳朵都快被他磨出茧子了,不动如山地刷着他的牙,视许志为无物。
许志捧着下巴,赞叹道:“宰相大人并未怀疑那纸条是我写的,我说明缘由后就将我放了回来,甄兄,你说说,旧朝有这么好的宰相大人,怎么会覆了呢......”
他的赞叹被一阵漱口的声音打断。
许志斜眼一看,就见颜怀隐蹲在自己面前,正垂着眼睫,专心致志的漱口,一点都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
许志当即一噎。
他觉得这个甄兄真奇了个大怪。
这流民群里大家全然脏的浑然天成,可偏生出了个颜怀隐,明明已经是这个条件,还要每日早晚都折新鲜的柳枝,泡在盐水里来刷牙。
许志看了他许久,又觉得他刷牙都和别人不同。
慢条斯理的,又带着点心无旁骛的专心致志。好似他刷牙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事。
明明最普通的柳枝,被他拿在手里,都显得处处精细。
跟个大姑娘似的,和他背后的两人一点都不一样。
许志一歪头,看了眼颜怀隐身后的江敛和颜岫青。
颜怀隐自己刷牙不算,也每□□着江敛和颜岫青刷。两人在他的淫威之下,年纪小的刷的应付至极,年纪大的刷的生无可恋。
许志皱了皱眉,不自觉地抿了抿自己的唇,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
他这么思索着,就见颜怀隐已经刷好了。人刷好了,这才肯分出点目光给他。
少年视线轻飘飘落到他身上,兀地迤出点莫名笑意:“许兄来了?”
许志心中当即咯噔一声。
他心道:不会又来吧。
果真,颜怀隐紧接着说道:“他们两人今日该默《论语》了,就麻烦许兄了。”
许志听见他这句话,顿时萎靡了下去,仿若大厦将倾。而颜怀隐身后的两人也霎时间摇摇欲坠了起来。
颜怀隐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拍了拍手,温声道:“就从《学而篇》开始吧。”
这无事的半个多月,颜怀隐就拽着江敛和颜岫青背了半个多月的书。
从《三字经》开始祸害,今日终于轮到对《论语》下手了。
而许志,从第二日被刘相放出来后,就被颜怀隐抓了过来,在空地上默出要背的内容,供两人学习。
颜怀隐呢......颜怀隐就在旁边晒太阳。
许志瞥了一眼无所事事的颜怀隐,扼腕叹息。想他曾经也念过反抗,可做人要有良心,颜怀隐对他有指点之恩,才得以让他与刘相大人一见如故。
只叹他一身大才,如今只能为小儿默书!
许志一身不屈傲骨哆嗦着,认命般地起身去默写《论语》,颜岫青在旁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眼珠一转,就磨磨唧唧地过来往颜怀隐怀里扑。
小姑娘趴在他的耳朵边,轻轻道:“哥哥,我们还要在这呆多长时间呀?”
颜怀隐闻言捏了捏她头上两个小羊角包辫子,笑意浅淡:“快了。”
他抬头望向西北的方向,心中算了下时间,轻声道:“也就是这两日了。”
他并不瞒着颜岫青,颜怀隐垂下来头,笑着去看她:“小岫青马上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害怕么?”
“跟哥哥在一起就不害怕,”颜岫青将头埋在颜怀隐怀里,想到什么似的,又问道,“哥哥,那我们带着他一起去吗?”
颜怀隐听了她的话,去瞧许志身旁的江敛。
许志抬手用树枝在地上默着《论语》,江敛就在他身旁低垂着头看。
经过颜怀隐这小半个多月的摧残,十二岁的虽然脸上依旧是无波澜的冷寂,但终究少了些阴沉。
特别是每日有颜怀隐摁着他刷牙洗脸,如今板正的站着,眉目间稚气已消,加之身形高挑,便愈发显得挺拔。
薄雾将将散去,远处层层叠叠的花树从薄雾中探出头来,带着点未消散完的湿润与他眉目间的霜色纠缠,像幅江南杏花天下刚勾勒完的清寒古画。
这样的孩子,好好长大,必定是了不起的少年郎。
颜怀隐笑了笑,没有回答颜岫青的话,他伸手捏着妹妹的脸颊,认真看了片刻。
尽管他特意去偷了夹着牛肉的胡饼给她养着,可半个多月没喝过药,小姑娘的唇色已经慢慢被深紫所覆盖,脸色也愈发苍白。
她体内的生气正被一日日的抽走。
颜怀隐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却什么都没说,只不动声色地屈起手指,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背你的书去。”
他这副身子连病弱妹妹都不知道能护多长时间,还是不要坑着人去豺狼虎穴了。
这厢颜岫青被他赶去背书,那厢许志匆匆默完《学而篇》,屁颠屁颠地又往颜怀隐面前一蹲:“甄兄你听我说,刘相大人......”
颜怀隐捂着耳朵,叹气:“甄兄不想听。”
许志:“......”
他见颜怀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终究忍不可忍,嘴凑到颜怀隐捂耳朵的手边,低声轻轻道:“甄兄,那纸条是你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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