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时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祈求道:“好姐姐,你帮我一下吧。这屋里不透气,我现在闷得慌。”
“可……可是……”
容时眉尖微蹙,凄然唤道:“姐姐!”
小侍女脸憋得通红。她没见过这么好看又这么病弱的公子,因此总偷偷看他。她想,他肯定知道了,才这样软声求她。
她明知道不该,却不忍让他失望,道:“我……我给你开一会。”
容时立刻舒展眉毛,弯起眼睛笑了,病气笼罩的脸上多了些人气。他道:“如此,多谢姐姐了。”
小侍女慌忙转身,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会后还是打开了门。
门外的景色像画一样映入了屋中,容时定定地瞧着门外:青白色的天空、被扫得往路两边分开的积雪、光秃秃地老树……还有远方隐在云海中的高山。
他像是瞧得痴了,冷风吹进来,打在脸上,他也毫无知觉。
在容时的记忆中,他的世界,抬头是灰色高墙,低头是褐色泥土,以及闭上眼睛,遥远的脑海深处,阿娘和阿爹的,柔软和坚实的怀抱。
阿娘死后,他就一直在等阿爹。他不相信阿爹不要他了。可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阿爹来接他,抱着他跟他说一句:“委屈二郎了。”
“姐姐你看,是天、树、雪,还有路。”容时指着门外,痴痴地道。
小侍女一愣,不懂容时是什么意思,便接话随便道:“是啊,小公子昏睡多日,不知道上京都城里又下了好几场雪,看这天,估计晚点又得下一场雪。小公子,你……喜欢雪么?”
容时想了想,道:“我不喜欢。”
“不喜欢?”
小侍女不明白,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他还看得那么高兴。
“对啊。不喜欢。”容时又咳嗽了两声,头开始有点晕,仍旧笑着说道,“可这是我第一次瞧见宫外的景色,心里欢喜。”
小侍女一愣一愣地:“是吗?”
正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容时和小侍女同时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见去。只见声音来处,一个年轻的公子并一名小厮疾步而来。
公子穿着黑靴,转眼间就在雪地里留下一连串的脚印,这脚印又大又深,像是昭示着主人暴怒的脾气。
景淮皱着眉大步跨进屋,反手关上门,对小侍女大声呵斥道:“谁让你开门的?”
小侍女被吼得肩膀一抖,嘴唇微张想要解释,却对上公子严厉至极的脸色。公子对待自己人向来温和,不曾这样疾言厉色过,小侍女眼眶一湿,低着头不肯说话。
景淮眉头拧得更紧:“你在跟我耍脾气?”
小侍女咬着唇,眼泪挂在眼眶上,要掉不掉。
引竹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催促道:“你做什么呢?快认错呀。”
“不关姐姐的事。”容时撑着身体解释,“是我觉得屋里闷,想透透气,所以才央求了姐姐帮我开开门的。公子,你……你别生气了,我……我没有不舒服。”
但容时说完就想咳嗽,他怕引人误会,便努力憋着,憋得眼睛都红了。
景淮沉默片刻,转头对引竹道:“你带引兰下去领罚。”
引竹叹了一口气,对引兰道:“你跟我走吧。”
引兰一颗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啪嗒一声,滴落在地。
容时心一紧:“姐姐……”
引竹此时已经把引兰带了下去,往省室的方向走。引竹在路上道:“你啊,公子罚你是因为你无视主子的命令。主子怎么交代你的,说照顾好病人,不许让他吹风着凉,不许他不吃饭喝药,你怎么能让他求一求你,就随他任性去了呢?”
引兰眼眶红红的,低着头仍旧不言语。
“别哭了,我也要陪你领罚。”
引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道:“为何?”
引竹别过头,不好意思道:“嗐,我不是去禀报公子了么,说这小宦官醒了。但是我看到公子在做要紧事,就没提。然后公子方才说,我要做的事就是如实禀报,哪个要紧哪个不要紧是公子自己的事。我们没做好本分事,所以得罚,懂了吗?”
引兰年纪小,比容时大不了多少,听完仍旧似懂非懂,只晓得有人要陪她一起领罚了,心里宽慰不少,笑了笑,泪也不掉了。
引竹哼哼一声,又道:“而且,那小宦官这么任性,要不是在病中,铁定也少不了一顿罚。”
“那不行!”引兰大惊失色道,“他病着呢!花神医说他现在是瓷娃娃,咱们得哄着让着,免得他不小心磕坏了就没命了!”
引竹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道:“小姑娘,你傻吗?公子这么英明,你说的这些公子不懂?”
“放心吧,人家有免死金牌呢,你就别瞎担心了。”引竹酸溜溜道。
第8章
景淮看着床上的少年,脸色不大好。
他从外面进来,身上染了霜雪一样冰冷的气息,高大的身材加上一幅板着的严峻面孔,看起来的确有点吓人,无怪乎刚刚小侍女直接就被他吓哭了。
他方才比了武,眼神里还有一股肃杀之气。只是这肃杀之气在接触到少年病殃殃的面容和惊慌的眼神时,瞬间就如春风拂过般,散了。
“公子。”容时脸涨得通红,手捂着锦帕,似乎要咳嗽。
景淮见状,沉默地走上前去顺了顺他的背。
“你这是何苦?”景淮道,“既这般难受,为何还要任性。”
容时又连连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苍白的脸颊之上泛起了一点病态的绯红。
咳了一回,容时的嗓子又哑了一点:“对不起,公子。”
景淮道:“你不必和我说对不起。因为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倘若你自己都不爱惜你自己,别人又如何爱惜你?”
容时一怔,垂下眼睛。
景淮问道:“怎么,不认可我的话?”
容时五指捻着被褥,手指收紧在柔软的锦被之上压出了一条短痕。
他觉得景淮的话有道理,但事实却好像不是这样的。
明明……最开始,就是别人先讨厌我、先我不要我的啊。他真实的想法其实是这样的。
不过他也知道,没人想听这样消极的话。因此这话只在他心里过了一遍,就牢牢藏在了心底,不泄露分毫。他低着头,眼睑垂着,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
“没有,我觉得公子说得对。”
景淮仔细观察着他,忽然想起了他在宫里的遭遇。沉默片刻后,景淮俯身轻轻抱了他一下。
很短暂地一个拥抱,还来不及一个呼吸。容时嘴角抿着,眼底里写着留恋,却一时也不敢奢求太多。
他稍稍抬了一点眼睛,低声唤道:“公子。”
容时的眉目生得极好,这样轻抬眼睛带着试探之意的动作就像是某种刚出生的幼小动物,睁开眼睛,第一次向这个世界投出了“请多指教”的目光。
景淮一低头就对上了这样的目光,心中某个角落被牵动了一下。
他的表情不觉柔和了些许,温声应道:“嗯?”
容时看起来有些纠结,别开眼睛看一会别的地方,又偷偷看两眼景淮。
景淮立在榻前静静看了半晌,最后忍不住弯起嘴角,嗓音含笑道:“什么事,说吧。”
容时手指又捻了捻被褥,道:“我的名字……”
景淮道:“原来是这事。手给我一下。”
容时无意识捻着被褥的那只手被景淮拉起。
景淮刚从风雪里进屋,但他的手是热的,握住容时手的刹那,那温度烫得容时的手指颤抖了两下。
容时的注意力就不由自主地被景淮的手指所吸引。
景淮的手指在容时手心上游走起落,先后写了两个字。
“鸣玉。”
景淮的手很好看,在自己手上起起落落的时候,勾着人心也跟着起落。容时看得发怔。
写完字,景淮将他的手蜷起,微微一笑道:“你的名字,收好了。”
“我跟你说,公子那一箭可威风了,直把那些人镇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然后那靶子移动起来,公子哪里怵这个,一次射三支箭,例无虚发,箭箭红心!”
这几日容时的精神渐好,引竹便开始拉着他闲话。他绘声绘色地说着,愈说愈兴奋:
“你道怎的,比完赛,就直接有漂亮姑娘拦在公子面前,问公子是否婚配,还有好些胆子没那么大的姑娘,往公子的马车上扔花呢。”
引竹昨日又犯了一个错,领了罚,屁股不大好,不敢坐,一直都是站着说的,但见容时听得认真,兴致便越发高昂,最后还直接比划了起来,谁料身体一有大动作,便扯动了屁股上的伤,“哎哟哎哟”地叫唤了好几声,然后一回头,登时就被吓了一跳。
只见原本还认真听故事的容时,眼神忽然就变了。变得阴鸷而诡异,黑色的瞳孔幽深,却仿佛能渗出红艳艳的血来,配上他这副病容,着实吓人。
引竹被吓得不浅,魂都要没了一半,待回过神,再仔细一看,容时又还是那个病殃殃的、好像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然后呢?”容时问。
“然……后?什么然后?”
容时提醒他:“你刚刚不是说,公子被一个漂亮姑娘拦住了吗?然后呢?”
引竹恍然道:“哦哦!然后啊,然后公子骗她说已有婚配,那姑娘就遗憾地走了。哎,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咱们公子可太英明神武了。”
“啊,还有,说起这个,就不说数月前,公子的会贤堂一战了!当初公子也是这般震惊四座,先是文论,咱们公子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上到天文下至地理,把他们说的是哑口无言!然后他们要比对诗,比作画,比写下棋,还要比弹琴!哪里晓得我们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个人把他们所有人都比得心服口服!”
引竹仿佛与有荣焉,直说得眉飞色舞,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说完会贤堂上大出风头又开始往前说,直到说得口干舌燥才稍稍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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