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霰语气淡淡:“时日无多,与其浪费时间在寻找上,不如想别的办法,将缺失的魂魄补上。”
阿七眼里满是怀疑:“会有这样的方法存在?”
阮霰话语镇定:“不碰碰运气,怎会知道不存在?”
阿七震惊至极,音量陡然拔高:“碰运气!那还不是浪费时间!”
阮霰颇为无言,但仍耐着心与他解释:“这世间神魂不全之人并非少数,有医修专研于此,他们当有一套固魂之法,能替我稍作延缓。”
阿七两只前爪开始刨土:“延缓之后又如何?不行了再去缓一次?”
这样的追问太没意义,阮霰懒得再理,瞥它一眼,加快脚步,往镜雪里行去。
镜雪里经久无人居住,但阮家做足了面子功夫,连微末角落,都不染半点尘埃。陈设布局更是保持了阮霰在时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
阮霰驾轻就熟入内,至卧房,却没有就此歇下,而是敲开了一间暗门,钻入地下,取出不少东西。接着从衣柜里随手捡了件衣衫,换下身上旧袍。
“你留在此地,我有事出去一趟。”阮霰对趴在床前的阿七道。
雪白巨型犬已接受了阮霰的行事思路,此时有些困,打了个呵欠,回答“是”。
俄顷,即见阮霰化作一点辉芒,飘然离去。
金陵城的热闹并不因夜深而消减,灯火沿着十里秦淮的清波水光绵延,河畔楼阁轻歌袅袅宛作仙音,胭脂水粉的香随风飘远,连夜色里沉默不语的飞檐吊角,都染上了甜。
阮霰以假面覆住真容,快步行走在金陵浸了香的青石板上,入耳的低语,好些都在谈论新鲜出炉的江湖美人榜。
“那位春山刀,避世百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甫一出世,便重登美人榜榜首,不知会对过些日子的风云榜、兵甲榜造成何种影响。”
“说到阮雪归,便不得不提他的那位‘一生之敌’,北周前任国相。自春山刀隐居,国相便稳坐风云榜第一位置。啧,春山刀这回回来,恐怕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斗争。”
“要我说,这风云榜的事情,都不如美人榜来得勾人心痒——听说啊,原本排在第十二位的,是阮家那个清芙仙子,如今因春山刀,被挤去第十三了!”
“清芙仙子竟也是阮家人?窝里斗窝里斗!听说这位仙子可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前些日子才开始行走江湖,年轻又气盛!金陵城又要热闹了——”
交谈之声烦杂,如春夜扰人的细雨,阮霰无心理会,穿街过巷几经折转,驻足于一间酒肆前。
灯火稀微,零星如豆,守夜的伙计已倒在桌上,唯那店门口的酒招旗仍在飘。
他轻拂衣袖,抬指送出一点元力,敲上趴在桌边睡梦正酣的伙计头顶。
伙计不耐烦抬头,正要破口大骂,却见店门外站着个面生但衣料华贵的人,屁股登时从板凳上弹起来,笑容殷切招呼道:
“客官您快里面请,咱们这儿各式酒酿一应俱全,其中花酒、果酒乃金陵一绝,您可要尝尝看?”
“三坛梅酒,带走。”阮霰淡淡道。
“好的客官,您请进来稍坐片刻,我去地窖给您取来。”伙计笑答,“除了梅酒,旁的要来一些吗?我们店的桃花酒、竹叶青,味道都是极好的!”
阮霰:“不必。”
片刻后,伙计为阮霰送上三坛梅酒,他付过银钱,转身回到夜色中。
一路东行。中途,阮霰问一户花农买了束花。又过三十里,见得一片竹林。阮霰快步入林,但行至深处,两块石碑映入眼帘时,又渐渐减缓脚步。
此般情绪,大抵与近乡情怯异曲同工。
——那两块碑,一块是他至交好友的衣冠冢,另一块,底下长眠着他的母亲。
金陵阮家,为了自身颜面,手段无所不用。
春山刀出身阮氏,誉名满天下,受万千人敬仰,是以在囚禁了本人后,还想法设法维系这三个字的名声,使其有益于与之密切相关的阮家。
他们谣传“春山刀因病隐居镜雪里”,同时,为了向世人展现家族的大度与关切,极尽心思,制造出优待“春山刀母亲”的假象。百年来,连接触到阮家核心的十大高手,都给迷惑了过去。
但阮霰再清楚不过,他的母亲早就死了,死在当初的逃亡路上。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为了掩护阮霰离开,她将自己暴露在追杀者刀下——最后,是阿七改换模样,替他收的尸。
思绪缓缓,脚步缓缓,可饶是再慢,终会有抵达的那一刻,伴随竹叶刷刷响,阮霰来到石碑面前。他将怀里素雅沾露的洁白梨花放到母亲面前,继而揭开酒坛,尽数倾洒于黄土中。
风萧萧,叶漫漫。只身立于碑前,不必言语,再多心绪,已是阴阳两隔,无处听闻。
三坛酒,一坛祭典亡母,一坛追思故友,剩下一坛独自饮尽,长影寥落。
就在阮霰放下第三个酒坛,起身打算离开时,却见一个身影步入竹林。
此处并非偏僻隐秘之地,时常有人至此伐竹,阮霰本不会多心,但——来者身上所流露出的气息,实在是令人难以忽视。更不必说,那气息中还有些微熟悉味道。
阮霰看过去,那人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不慌不忙,掏出一只横笛。
倏然之间,笛声起于竹林间,不似秦淮河畔的柔软缠绵,此音清越,悲而不凉,如同一道澄澈幽远的月光。
乍逢星辰升起,辉光流转眸眼,那眼尾轻轻上勾,晕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但星光淌至阮霰眼中,微光闪烁便被化开去,唯余幽冷之色。
同这样的目光对视,吹笛人不惊不惧,吹奏不停。待到一曲终了,修长手指一转横笛,自竹林那头,翩翩然掠身来。
此人着一袭绛紫色衣衫,外罩玄地云纹宽袖袍,腰间坠玉,撞得玎玎作响。他站在距离阮霰三尺远的地方,斜倚青竹,姿态懒散从容。
“在下乃一介无名乐师,偶然路过此地,见公子神色哀伤,心头颇有感触,情不自禁吹奏一曲。”
“此曲本与我一般,无名无号,但公子一眼望来,我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名字。”
“此曲之名,当以‘清辉’二字命之。”
语调甚是散漫,但声音透着一股子清贵味道,令人难以捉摸真实身份。
阮霰掀动眼皮,上下打量乐师一番,问出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北境之人?”
乐师抬手,指间横笛转动,弯眼一笑,漫不经心:“在下的确来自北周,但对南陈并无恶意。”
那眼底揉着星光,闪烁之间,端的是动人。
阮霰眉梢漠然一挑,“哦”了声后,手指隔空轻勾,拎住空了的三个酒坛,提步转身。
“公子似乎过于无情了些。”乐师望着他的背影,低低笑了声。
却是倏尔间人已去林已空,唯余流风回转,沙沙叶声作响。
“大人,你作何吹笛子给他听?”一道身影落在乐师身旁,循着阮霰离去方向遥望。
乐师收敛眼底笑意,将横笛重重往身侧少年额前一敲:“你忘了?圣书上说,我南下所遇第一个神魂不全之人,便是那个命中注定要同我成亲之人。”
“他、他神魂不全?这样说来,他便是夫人——哦不,未来夫人!”少年惊得跳起来。
乐师轻挑眉梢,望向金陵的目光,意味深长。
*
子时将至,秦淮河畔的喧嚣终于有所消退,东西两街夜市渐趋冷清,阮霰缓步走在金陵城中,欲寻一处能够堆放空酒坛的地方。
竹林深处偶遇乐者,于阮霰而言,算不得什么要紧插曲。他已在此世间消失百年,这回出去,还特意戴了张假脸,便是曾经的生死之仇,都不会那么快找上门来。
那人约莫只是一个路过的、或许与他有过牵连、但无关紧要的修行者。
如是想着,阮霰将手里的空酒坛置于一处街角,以方便明日的清扫之人,熟料转身之后,撞见两个半醉的少女相携走来。
显而易见,是两个修行者,且其中之一境界不低。她们同阮霰擦身而过,所行方向,竟也与他要去的地方相同。这还不算完,更有恨恨话语入耳——
一人愤愤不平道:“镜雪里的那位春山刀,已是百年前的人,重伤不愈甚久。这样的人,竟来抢小辈的名头,害得小姐名次滑落至十三,姓名无缘登上美人榜,真真是不要脸至极!”
另一人接话,语气咬牙切齿:“若论武艺,便也作罢,偏偏是容貌——我倒要寻个机会仔细瞧一瞧,那阮雪归,到底是多好看,能把我阮秋荷生生给挤下去!”
第四章 空庭幽兰
阮霰回到镜雪里。
本该空寂旷寥的庭院,一人一犬凛然对峙,气氛剑拔弩张,压抑至极。
阿七弓着脊背,前足微屈,两眼瞪如铜铃,低吼不断自喉间传出,仿佛下一瞬,便要猛扑过去;阮东林站在三丈之外,双目淬寒,元力流转周身,右手沉按剑柄,随时有拔剑出鞘可能。
察觉到阮霰归来,阮东林冷笑一声:“你倒是养了一条好狗。”
阮霰凉幽幽掀起眼皮,平静走到阿七身旁,“它如何,毋需你置喙。”
阮东林上下打量一番阮霰,流溢周身的元力不减反增,庭院中宵风霎时灭去,花影叶影星影凝滞无间,凛寒更幽。
“看起来,你已去祭典过你母亲。”阮东林道。
“既然派了青冥落的刺客跟着我,这些事,便不消拿来问。”阮霰目光依旧,轻淡至极,丝毫不为阮东林外放的威压所动。
阮东林居于上位多年,何曾被这般顶撞过,当即拂袖,寒声道:“阮霰,这是你同我说话的语气?”
“哦?我却不知我语气如何了。”阮霰垂下眼皮,“你不能既打散一个人的三魂、利用他毫无生气的躯壳为自己谋利,又要求那个人待你如从前那般恭敬顺从。”
“三魂尽散,还能从湖底出来,倒是我小瞧了你……”阮东林道。
阮霰打断他:“有话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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