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多了,多谢你送来的外敷药,今日出来透透气,不料巧遇了流星,便干脆在此处等你。” 上回便是流星送的药。 魏春羽见他岿然不动于门外,一副不染俗色的正人君子模样,忽地生了打趣的心思:“怎的不进去寻我?” “不知里头规矩,不敢善入。”裴怀玉答得坦荡。 “裴兄也有不会、不敢的东西啊......” 魏春羽心里忽地生出个小人,扬眉吐气、洋洋得意。 裴怀玉长得好、家世好、师门好,天赋与上进都出了名,就同完美无缺的玉璧一样,好是好,但总与人隔得远、总又压人一头。没想到,也有输给他魏春羽的地方! 但下一刻,魏春羽就把心里那个邪恶小人踹飞了——人家是你救命恩人!怎么好这么想人家...... 魏春羽松了松神情,下一刻捧起满眼真诚道:“待裴兄好全了,我就带裴兄进来,一定好好玩儿。” 裴怀玉呼吸一滞,望他不语。 魏春羽便奇怪道:“怎么了,玉铮?” “无事,都好。”他答得容色平静。 只有裴怀玉听见,那献舍之人在识海里幸灾乐祸:“十八九岁了,还信誓旦旦地拿这种事作承诺。刘阿斗见了,都得恨那句‘不成器’没骂到对的人头上。含玉,你任重道远啊......不过,你十八九岁这样,后来是咋变成那样、恶鬼的呢?” 裴怀玉也在识海回堵他:“懒得和你解释。” 一旁瞪了半天眼的流星,好容易捉住了话头间隙:“二公子,裴公子。雨大了,再不走伞都要撑不住了。” 魏春羽道一句“是了”,又如梦初醒般道:“裴公子,先前的同饮之约恐怕要推后了,我观你还要些时日将养,不如一同去三鲜阁尝尝片鸭和鱼脍?我叫他们做清淡些。” 裴怀玉细细瞧着回他满面的描妆,慢半拍答道:“我来时路过三鲜阁,他们的片鸭和鱼脍都卖空了,不如下次?下次再一同尽兴。” “也好,我这副尊容能早些洗了,也是一桩善事。”魏春羽笑道。 待要分别,却见裴怀玉几步削薄了二人间的雨帘,递出一只玲巧银杯来,道是自己家中也有只一样的,二人各自回去饮些茶水或薄酒,也可充作一次同饮。 “阿魏,这杯子好就好在还能试毒,也可为你防些事。” 裴怀玉殷切关怀他。他果然感动非常,又将那酒约说了一回。 只是魏春羽眼前忽地一花,有些耳鸣头晕,额角也洇出些汗珠。他当下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没休息好。 强撑同裴怀玉告了别,便由流星搀着回了府。 到了房中,魏春羽困意上涌,只当春风楼酒劲儿陡增,不做他想,连面妆与鞋袜也来不及除去,就沉沉昏睡过去。 次日醒来,却是头昏目胀,耳鸣大如雷声,更不用提那两肋酸痛,浑身无一处舒畅。那常为魏祯看诊的百草堂的医官神色凝重,眼神从身旁药童落到府内人身上:“结涩脉,舌体绛紫,是气滞血瘀之相,恐因中毒所致。” “中毒?”一旁的父亲母亲闻言,面色大惊,兄长亦然,更添惊慌痛心神色。 好在那老大夫又道:“幸而病证猛而不深,用药可除。”说着交代药童取来纸笔,就写下破解之方,嘱咐着一日两次,定时服用。 众人方才放下心来,又焦心询问几句,恐扰他休息,很快人走声静。 而身侧被褥陷下一角,魏春羽探出头来,才知是自家哥哥坐近了:“哥,你还有事?” 魏蘅景垂首打量着他,抹额上的小玉坠晃啊晃:“你这是吃食不洁,还是受奸人暗算了?” “奸、人?”这两个字被舌齿缓慢碾过,听得魏蘅景神色不由绷紧了些。 “我不曾与人结仇,只狐朋狗友一大堆,谁来害我?” 魏蘅景神色诚恳,握了他的手:“阿弟,你知道的,母亲只是嘴硬,上回那样说你的朋友,只是无心。刚才你病了,她也急坏了。” 兄长的手心很烫,焐得病中人也暖融融的,魏春羽便没有动弹,只是说:“我知道的,只是朋友堆里,我才是最不着调的。念书不通,习武不勤,我只想着做府里的米虫,安安稳稳过了日子就好。” 一个生母早逝、软弱无能的弟弟,究竟有什么值得兄长记恨的呢? 魏春羽真的不解,去瞧魏蘅景的眼睛,但那人只是给他掖了掖被子,说“好”。 “父亲宠你,我也会护着你,魏府一天不穷,你就都能安安心心的。” 魏春羽突然轻轻笑起来:“哥哥叫我想起了,我刚来府里时,你同我说的话。”他清了清嗓子,细声细气地模仿孩童声音:“只要我一天是你哥哥,你就都能开开心心的。” 魏蘅景不大自在地别过面孔:“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了?” “我前几日去了敬远寺,哥哥可知道?”魏春羽忽地转了话头。 魏蘅景道:“母亲后来告诉我了,寺里怎么了?” “寺里有不少叫人惊讶,引人想起旧事的契机。”魏春羽朝他微微笑道。 直笑得魏蘅景心里发虚,疑心自己行差踏错,教人发觉了。 这厢兄弟二人说尽了话,相视无言,魏蘅景嘱他好好养病,就出了房去了。 那魏蘅景踏出房门后,也不大想追忆十二年前的陈年旧事,只急急唤来部下,低声问训一番。一小厮正巧捧着新衣物路过,耳尖听到那零碎语句—— “蠢货!敬远寺失手......” “......擅自行动......意外......” “有眼无珠......偏宠他,就是家业......” 正听得奇怪不解,小厮踮脚朝前探去三五步,语声才勉强可辨。 那魏大公子将一口牙咬得咯吱作响:“要让阁主相信,魏家会交到我手里,我自然要敲打魏二,但也不会是现在!现在他死毫无用处,还给我带来麻烦!” 部下垂颈道:“那李乾被您弃用,心有不甘,想拼一把博您青眼......” 裴蘅景眉间郁郁,怒极反笑:“自作聪明!真是好纯正的蠢货!” 那偷耳的小厮,正因揣着了府内秘辛而惴惴,却忽觉心口一凉,低头一看,整个人就已软倒下去,他挣扎着抬头,只挤出“大、公......”二字就“哇”出一口黑血,立时毙了命。 “这样漂亮的衣物,却是糟蹋了。”魏蘅景的鞋子踩过翻在地上的崭新衣物,冷冷哼笑一声:“叫那头不要打草惊蛇,还有看紧了裴家那个小子,几次三番搅我好事,恐有古怪之处。再办不好,提头来见!” 那下属额上冷汗淋漓,只低头拱手应“是”。 第6章 第六章 落拓寺红颜栽赃(一) 季小姐…… 捏着银盏的手指泛白,他抬手送饮,才察觉自己唇齿打颤。 杯盏上变黑的唇脂残痕,也受了一回他目光的诘问。 魏春羽朝窗门勾了勾手,那只小斑鴗就纡尊降贵地落在他跟前,因着没有受到惯常的一通搓揉,而困惑地同他对视。 “濯濯,要是我是你就好了。” “我分明已经够扶不上墙了,怎么他们还不肯放过我?不像你,什么都不用做,”他轻轻梳了梳濯濯的毛,“就有人护着你。” “秦叔说再救我两次,那明年春天,你大概是啄不开这扇窗了。”不知怎的,被刺客与毒胭脂消磨了生趣的小公子,忽然自一只鸟的眼睛里得到了慰藉,“濯濯,你也不要觉得我惨,至少死前,我还是锦绣花团里的魏二公子。” 他抿起唇,竟还有些得意地笑了一笑。 转身抽了纸条,魏春羽写道:“上回一别,竟有半月了,秦叔好硬的心,不想我、只叫只鸟儿来望我。” “秦叔风姿绰约、英姿潇洒,只是上回身形清减了,平日要让濯濯好好报饭点呀,不然叫含玉如何安心?” 一箩筐空话说过瘾了,魏春羽才咬着笔杆字斟句酌,请秦烛查一查楼里的晴乐,或许是个给天阁或者魏蘅景卖命的。 思前想后,又补了句“若是晴乐清白,还请秦叔为她换一批胭脂与身边人。”末了又翻出桌屉,精巧细选了个昂贵却重拙的金镶玉佩,吊在纸卷上,一并绑给了濯濯。 重得濯濯一个起飞不稳,栽到果皮篓子里,回神后气得朝他叽喳大骂。 魏春羽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吓到了门外换值来的小厮。 ...... 战火未起,争权不急,权贵的俾倪姿态也在温和春意里不那么刺眼了。 但有时个人的命运和时代并不同频。 某个晨间,连商贾小摊都未摆好时,一丫鬟击鼓鸣冤,只道那魏二公子竟调戏自家小姐,后又强迫小姐与之私会,逼得小姐吞毒自尽。 樵夫、鱼贩,还有卖糕点的小娘都凑过来看,听了一回原委,就啧啧惋惜而去,预备着边忙自己的生计边将这消息嚼成谈资吐出去。来来往往组成了一面流动的人墙,正巧有十来个书生路过,便也去听了个热闹。 “我家小姐早订了亲!偏偏那登徒子几次三番不长眼地黏上来,又仗势欺人,说要小姐没名没分地跟了他,小姐被逼得又是绝食又是投井,连眼睛也哭坏了!” “偏小姐原定的姑爷爱重小姐,一直安慰小姐,不料却被那魏家家徒套了麻袋一顿痛打!大业城脚下,青天百日的,竟有这样无法无天的荒唐事!” “小姐从前还和未来姑爷约好了,要在花朝节一同栽花去,这下被那姓魏的搅和得连门也不敢出了!谁料他还不善罢甘休,竟......竟假冒未来姑爷,将小姐掳走!又以家中权势作要挟,对小姐百般欺辱,竟生生逼得小姐跳下护城江,如今连尸骨也寻不着......小姐!你死得惨哪——” 丫鬟已经哭肿了眼睛,声音也嘶哑粗嘎,闻者无不心中戚戚然,只恨那魏二公子迫害佳偶、恃父行凶!委实可恨! 里头的官老爷将丫鬟请了进去,但外头的几个书生竟自发宣传了起来,一个个慷慨激昂,仿佛亲眼所见事情真实的惨相,又因着家世多清贫,心里不禁更多恨仗势者几分。直到衙门里头的差役出来赶人,教他们不要喧闹,他们才又收尾似的喊了几声,朝一处去了。 因着受过魏家的照拂,那官老爷急急请人知会魏尚书魏祯去了。 “逆子!你真是昏了头了!平日里你放肆玩乐、不务正业,我与你母亲不曾苛责你。谁料却叫你无法无天,捅了个人尽皆知的篓子?”魏祯怒急攻心,也顾不得魏春羽尚在病中,一把就将他扯下床,诘问道,“我好好再问你一次——你可曾逼迫那季家小姐?” 魏春羽拼凑了事情原委,病容更添苍白,只惊得干巴巴道:“不曾——什么季小姐,我要从哪里认得她去——” “那刻着你‘魏二’两个大字的玉佩,怎会在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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