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枫自从那日在洛阳吃了顿“鸿门宴”之后一听到对方又要给自己办宴席,心里便窝火得很,他下意识就想拒绝,但还是扭头看了萧珩一眼。 萧珩点头,示意这个接风宴他可以去。 段云枫应下张志诚,“好。” 张志诚连忙陪笑着说了好几句恭维的话,在心中将“公主”的分量又拔高了几分,他决定这几日多派些人去打听公主的喜好,好投其所好,以便对方日后替自己在段云枫那儿说些好话。 萧珩看段云枫坐在那儿一口气扫光了两盘糕点,他挥手摒退了下人,一旁的张志诚几乎是如释重负地带人退了出去。 萧珩这才提笔写道: ——你准备怎么处置晋州官吏? 段云枫双手抱臂,抬起下巴往萧珩那儿看了一眼。 心道自己可没有主动理公主,是公主非要和自己说话的。 不知为何,心里又有些得意,于是他抿了抿嘴,道:“钱勘等一众参与谋反的,全部处死,以肃军纪……至于张志诚,他虽没有直接参与谋反,但此人惯会见风使陀,我认为留不得。” 谁想,萧珩却说: ——张志诚这人不能杀。 段云枫一愣,“为何?”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在那几箱金银珠宝上来回瞟过…… 公主不会是真那个张志诚他收买了吧? 公主连自己堂堂镇北王世子的面子都不买,怎么可能是这种金银贿赂就能收买的人! 难道……有钱真能使鬼推磨? 还是说自己真是太穷了? 等等念头轮番闪过他的脑海。 萧珩压根不知道段云枫在想什么,只是写道: ——你接受了他的献降,张志诚代表的就是数千晋州降兵以及全体官吏的利益,若反手杀他,降兵军心必乱,晋州官吏皆会人心惶惶,此乃其一。 ——张志诚在晋州颇得百姓民望,他在位期间虽多次献降,但几乎每次都保住了晋州百姓免于军阀屠戮,去年大旱,全国多地田亩颗粒无产,饥荒以至于人相食、战乱四起,而张志诚平日注重推行屯垦、招抚流民、田亩产出、粮食囤积,在饥荒期间多次开仓赈灾,因此晋州还算安稳地度过了这段时期,此人确实有治吏安民之才,杀他,会失民心,此乃其二。 ——张家在晋州根基颇深,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乃其三。 段云枫:“那张志诚这边就轻轻揭过去了,让他继续当晋州的地方官?” 萧珩: ——自然不可能。 ——他这人怯懦软弱、做事圆滑,一遇外敌便畏缩不前,惯会见风使舵也是真。 段云枫:“那公主主想如何?” 萧珩: ——之前他可以在多方势力之间来回摇摆,是因为他有的选,从现在起,我要碾断他的两条腿,让他无路可退,他若是道行颇深的九尾狐,那就把他的八条尾巴都拔了,他若是千年王八成精,那就把他的壳敲了。 ——楚军的追兵也该到了,正好明日你去和张志诚吃饭,顺便敲打一下他。 萧珩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神色十分平静,白纱半掩下的面容清俊出尘,好似谪仙,但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却更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活阎王。 萧珩继续写: ——还有,钱勘的反叛不管怎么说都给我军带来了损失,毕竟只要派出一兵一卒,烧的都是军饷,镇北军军纪严明,自然不该劫掠晋州百姓,而张家世代在晋州经营,最不缺的就是钱,张志诚作为州牧官吏,也应该有所表示。 言下之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张志诚的这点“贿赂”在萧珩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连半个月的军饷都算不上。 他要张志诚大出血。 果然,这才是公主的作风。 段云枫心想。 连吃带拿。 这就对了。 …… 从张府离开,段云枫策马去了刺史府,晋州经过钱勘这一番倒戈,手下的官吏以及政务肯定是要彻查一番的。 他到的时候,周业已将晋州城下的官吏档案整理成册,他亦十分在意该如何处置这些人,便主动询问了段云枫两句。 段云枫将萧珩的计划全盘与周业拖出,周业听完不禁叹服,“公主殿下真是才智过人,手段了得,此计绝非常人能够想出,可谓两全其美、一箭双雕。” 见自己手下的幕僚一提起公主都是副恭敬仰慕到无以复加的态度,仿佛主子不是自己,而是在萧珩手下讨生活的似的,段云枫暗自嘀咕,“还不是得我去和张志诚那老头吃饭,他明明有求于我,也不肯和我说两句好话。” 周业不知他为何又闹起了别扭,“哎呀,你想想公主这么做都是为了谁?” “还不是为了镇北军和世子你吗?” 他语重心长道:“世子自打将府库交给公主打理以后,殿下基本将每分钱都花在了军需上啊,吃穿用度上全部从俭、从不奢靡铺张,公主打心底想必还是为世子着想的。” 经他这么一提醒,段云枫忽然意识到公主自从和他成亲后,每日确实都打扮的十分简单,简直有些朴素过头了,半分不像娇贵惯了的高门贵女。 好像还挺委屈公主的。 段云枫一句“可他对我好凶……”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段云枫绷直了唇角,“是啊,他这么面面俱到、这么完美、这么善解人意,他有什么不好的呢?” 他明明说得是好话,但周业还是从中听出了明显的酸味。 …… 张府宴客厅。 潺潺溪水自嶙峋的假山高处流下。 餐桌上,宾客推杯换盏,好一副笑语盈盈的景象。 如果忽视此刻张府内外里三层外三层手持长戟的镇北军士兵的话。 明明是寒冬腊月,张志诚却险些吃出一脑门子汗,他的目光时不时就落在段云枫腰侧佩带的金刀上。 这架势哪像是来赴宴,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奔赴刑场呢。 张志诚还听说这位世子爷脾气不好,一冲动谁都拦不住,他只能万般小心地侍奉着,生怕对方吃醉了酒,一个不爽就将自己砍了。 “来!我敬你!” 段云枫面色泛红,端着酒杯,整个人凑到张志诚面前,执意要与他碰杯。 不得不说,段云枫样貌生得确实出挑,他既有漠北人深邃优渥的五官轮廓,又得以从中窥见几分身为中原美人母亲精致秀气的韵味,睫毛尤其长,眼尾还略带些下垂的弧度,不动唇的时候也像是在笑,真这么抿唇一笑,怕是要迷倒万千待字闺中的少女。 只可惜张志诚不是闺阁少女,每次段云枫凑过来碰杯的时候,他都心生惶恐,心肝肺腑跟着一道乱颤。 “别介意啊……” 段云枫伸手,虚虚一指那排带刀侍卫,“你也知道前几日洛阳城里发生了什么吧?” 洛阳城中的那场“鸿门宴”,张志诚已派人去打探了个十之七八,眼下听对方忽然提及此事,一时拿捏不准段云枫是何用意,心中愈发惶恐,握着酒盏的手下意识抖了两下,险些将酒撒出去,“自然不会。” “想当初呢,李冀昌与我父亲也是立誓为盟的。” 段云枫抿了抿唇,垂下的长睫半覆住眼帘,他提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一个大哥、贤侄,喊得多好听,结果呢?” “哐当——” 酒壶重重地搁在桌上。 “他竟然在背后捅我刀子!” 张志诚险些跟着从椅子上跳起来。 左肩蓦地一沉,段云枫将自己牢牢按在了座椅上。 张志诚眼皮瞬间狂跳不止。 段云枫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垂眸看着他,“我真是恨极了这种两面三刀的奸诈小人,恨死了,恨不得、恨不得杀了所有叛徒……” 他一把取下腰间佩刀,扔在桌上,“谁要是敢背叛我,我就杀了他,用左手背叛的,就砍左手……” 张志诚左手狠狠一抖。 段云枫:“用右手背叛的,就砍右手!” 恰逢这时,桌上上了道炙烤乳猪。 段云枫挥退正准备切肉的下人,“来,张兄,我亲自为你切肉。” 说着,他一把拔出长刀。 银刃出鞘的瞬间,张志诚本能地想跑,但他的肩膀还被段云枫按着,整个人像只小鸡仔似的动弹不得,只能被迫看着对方举着那把三尺长的大刀在自己面前不断比划。 段云枫用刀丈量着小乳猪,“你想吃哪里?腿?胸?肚子?还是……” “脑袋,嗯?” 随着他话音落下,张志诚只见眼前银光一闪,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哐当!” 乳猪的头应声而落。 段云枫将乳猪头递给张志诚,“还要吗,张兄?” “不……不用了。” 张志诚连连摇头,“殿下亲自为我切肉,我已感激不敬,不敢再劳烦殿下……” 段云枫:“和我客气什么?” “殿下……” 就在这时,外头候着的下人匆匆来报,“公主来了,他说您今日不宜归家太晚,特地来接您回去。” 张志诚几乎是如释重负地在心底喘了一口气,这一刻再没比公主更让他感激的人了。 他巴不得公主赶紧来把段云枫接走,好将他从水生火热中救出来。 听闻公主来了,段云枫小声嘟囔道:“他来做什么?我与张兄还没喝尽兴呢!” “殿下,殿下。” 张志诚赶紧抢过段云枫手中的杯子,劝道:“公主想必是心中记挂着殿下,才亲自跑了这一趟,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这酒来日后随时都可以喝,现在这天气多冷,万莫让公主在外头久等了。” 段云枫的神情还是有几分不悦,但也没说什么,他扶着桌沿摇摇晃晃地起身,一路推开了几个凑过来搀扶他的小厮,两步并做一步地往外迈,看架势显然是能自己走的。 但一出了宴客厅,一见到廊檐外候着的那人,段云枫的手和脚就仿佛互相不认识一样,整个人烂醉如泥地往前一个踉跄。 “殿下!” 把一旁的小厮吓得不轻。 段云枫倒是十分精准地摔进了萧珩怀里。 萧珩伸手架住他。 今日风大,外头飘着细密的小雪,萧珩披了件鹤氅,脖领处围了圈狐绒,段云枫这会儿靠在他肩头处,脸颊正对着那圈狐绒,只觉得暖和极了,他从宴客厅里出来只穿了件单衣,方才仗着酒气不觉得冷,这会儿狠不得使劲往萧珩怀里钻。 萧珩能感受到怀里的人正打着哆嗦,段云枫呵出的热气化作一阵阵的白雾,萧珩一垂眸,就看见段云枫正在用脸颊去蹭那毛领,蹭得毛都“簌簌”地往下掉。 或许今日天气确实有些冷,他难得没计较段云枫这些犯上的举动。 他环着段云枫的腰,将人往马车里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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