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辞秋没有出声。 他犹豫了下,慢慢搭上谢翎结实的脊背,轻轻拍了拍。 谢翎在沈辞秋看不到的地方红了眼眶,狠狠吸了口气,好闻的白梅冷香却让他愈发苦涩,他努力扬起语调,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可惜陛下为了天下不能真跟男子成婚,要是今儿把流程走完,我可赚大发了。” 沈辞秋想偏头去看谢翎的眼,但眼下姿势如果一动,他俩面颊可就蹭上了,于是只能忍住,靠在谢翎肩头说:“今后我不会与任何人成婚。” 谢翎使劲儿的手一顿。 “我……不通情爱,本也没想过能有家室。”沈辞秋清楚自己的性子,他可以顺手护一些人,但分明很难相信别人,谢翎是难得一个能靠近他的,也是这些年唯一一个能让他彻底放下心防的人。 但这应当不是喜欢。 沈辞秋可以给谢翎荣华富贵,赐他千金高台,会尽自己所能对他好,给他一生无忧,但是……沈辞秋不懂如何才算是爱一个人。 情之一字太难了。 他既然做不到,就不应该耽误任何人。 这个想法其实不太像他,他第一想法竟然不是如果不懂那就去学,直到弄明白怎么爱人,而是直接避开,就好像他曾尝试过去学会怎么爱人,但最后却失败了一样。 但反正……也不重要。 谢翎力道松了,沈辞秋慢慢从他怀里退开,目光描摹过面前人的红衣,与他自己的衣裳正好相对,琉璃色的眸子里浮出一点极为清浅的舒缓:“也算穿过婚服了。” 沈辞秋真的不爱笑,偶尔有那么一点,谢翎都稀奇得跟什么似的,要反反复复品味。 但是这一回,他却看得格外难受,心里难受,嗓子里也难受,但他硬生生堵着,没有出现一个伤口。 天高云阔,鸿雁南飞,金光碎在他们红衣的绣纹上,那些祝贺新婚的祥瑞好像都活了过来,游曳在衣摆上,互相离得那么近,又靠得那么远。 谢翎哽了哽嗓子,挤出一个笑来:“那我也不成婚,忠君报国,这辈子都给陛下了。” 沈辞秋一眼“你又在闹什么”的表情。 可谢翎那沉甸甸的心在说出这句话后,陡然一轻,好像恍然大悟终于找到了个口子:对啊,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们都不记得真实世界里的事,眼下无忧无虑,就这么相处也挺好。 两年不都这么过来了吗?跟沈辞秋度过的时间也都是实打实烙在了脑子里啊。 什么都不愁,就在这幻境里继续走下去,不也很好—— 电光石火间,一道惊雷骤然在谢翎脑中炸响。 他刚准备随波放逐的心狠狠下坠! 考核,对了,这是一场考核。 给他们虚假身份,塞入假的记忆,都是考核,考核都应该是有始有终的,如果他们沉溺在虚假的幻境里不想出去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失败? 谢翎袖袍底下的手倏地攥紧,终于意识到了这场考核一层一层的可怕之处。 俱是炼心。 当你在虚假的世界里什么都有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生活美满自由自在,你还会想回到一个根本记不起来的地方吗? 你会想,凭什么这里就不能是真的呢? 更何况对现在的谢翎来说,他甚至有些抗拒去碰那个他跟沈辞秋是仇敌的世界。 谢翎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场考核是给他们留出过破绽的,既然考核还没停,破绽还会继续甚至加大,催他们下笔考试,做出选择。 何况在幻境里的不止他一个。 不是他想沉湎,就能无忧无虑陷入其中的,知道得越多,反而让他愈发痛苦跟挣扎。 谢翎无论是最初点燃的火焰还是干脆破罐破摔的念头都骤然熄了,余下一片残烬和疲惫无力,他苦涩地想,说不定一开始别留下什么提醒,就让自个儿蒙在鼓里……反而还好受点。 这可真是作茧自缚啊。
第22章 登基后的这半年,是沈辞秋过得最安宁的日子。 压在身上的大山尽数不见,世上再无人敢欺他,没人还记得当年什么柔弱的七皇子,只有圣明的皇帝,朝中升平,河清海晏,百姓安居无大事扰心。 至于正事之外,谢翎时不时就会来宫里找他,陪他说会儿话,或者带了什么小玩意儿,有时候干脆就在偏殿歇下,反正沈辞秋后宫无人,殿宇随便住。 安宁得……就像一场梦。 直到沈辞秋和谢翎有一天,蓦然双双倒下,朝野皆惊! 沈辞秋中了毒,大夫们束手无策,而谢翎患了怪病,连续高热不断,反复发作,还没烧成傻子,也是一大奇迹。 他们出事的第五天,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宫内悄悄驶出,停在了侯府门前。 车帘一挑,白玉的面孔露出风华,不是沈辞秋又是谁? 他今日没穿什么帝王家的华服,仅一身银杉,玉带束腰,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日中毒太磋磨人,身形比平日还消瘦一圈,腰带愈发收紧,面色苍白,外人见了,哪能猜他是杀伐果决的帝王,肯定只当哪家弱柳扶风的美人。 沈辞秋进了侯府,府中的人正在给谢翎侍药。 谢翎烧得面颊微红,但唇色寡淡,靠在床头,手上没什么力气,自己端碗能撒半碗,所以是小厮在喂。 沈辞秋踏入房中时,正好听到谢翎有气无力道:“不喝了,拿走。” 小厮着急:“侯爷,病了怎么能不吃药呢?” 谢翎轮廓锋利,眉骨和鼻梁都很高,他微微垂头,在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低笑两声:“除了让我白白吃了好几天的苦,你们看有用吗?” 小厮看他虚弱的样子也难过:“侯爷……” “朕来。” 如清泉泠泠的嗓音让谢翎骤然抬头,小厮转身一见,吓了一跳,匆忙要行礼:“陛、陛下!” 沈辞秋轻声:“你们都下去。” 侯府侍从和跟着沈辞秋来的宫人都忙不迭退下,沈辞秋在谢翎的注视中一步步走到床榻边坐下,端起了药碗。 隔着瓷碗,药液的温度适中,沈辞秋舀起一勺,递到谢翎唇边。 谢翎没有张口,他就这么一瞬不瞬瞧着沈辞秋。 ……瘦了,他想,拿着汤匙的手又细又弱,沈辞秋身上剩的力气,怕是没比他好到哪儿去。 隔着一碗药,银冠素衫清瘦隽影的沈辞秋和狼狈无力的谢翎就这么静静对望。 沈辞秋没有收回手,在他那本也没多少劲的手撑不住颤抖以前,谢翎慢慢张口,含住了汤匙。 二人无言,一个慢慢喂,一个慢慢喝,就这么把一碗药喂完了。 沈辞秋放下瓷碗,易碎的瓷器在木盘上敲响,好半晌,屋中也没有一句话。 直到沈辞秋从袖中拿出一本书。 谢翎看到那本书,闭了闭眼。 “我去书阁几回,记得清楚,原本没有这本。”沈辞秋不疾不徐,“但昨天它突然出现了。” 私下只有两人时,沈辞秋不在谢翎面前称“朕”。 “依书上记载,我俩应当都中了一种咒,我推算出了位置,属下回报,那里确实有画着看不懂的图,应该称为阵?” 沈辞秋翻开书页,没有看谢翎,边翻,边说着书上的内容:“要解开,得用活人的命祭祀。” 谢翎发着烧,一碗药下去,嗓子依旧又疼又哑:“我猜,你应该让人在那里斩了死囚,试过了?” 沈辞秋点头。 判了斩立决的死囚,只是改了个行刑位置,不算滥杀无辜,谢翎目光一点点描摹着沈辞秋清瘦的身影,像是要把什么难得的时光与影子刻在眼里。 “但是咒没解。”谢翎说。 沈辞秋阖上书,看向窗外,院中花正好,但今日阴云密布,似乎有雨将落未落,因此把花也染上层层郁色,压弯了枝头。 沈辞秋看着一朵不堪重负的花晃了晃,在花瓣落地声里说:“我偶尔想,这里的所有或许都不是真的。” 花落无声,但天边似乎滚过惊雷,远远炸响。 谢翎表情没动。 “我寻了些线索,如今终于可以确定了。”沈辞秋转过头来,琉璃色的眸子安安静静看着谢翎,“只有我们是真的。” 天地皆为虚假,万物都是泡影,偌大一个世界,唯独他和谢翎,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死囚的命解不了咒,因为他根本不算活人啊。 解开咒语之后会是什么,会是继续在这个世界里活着,还是破开天地,去到别的地方? 沈辞秋不知道。 但他们都知道一点,沈辞秋和谢翎必须有个人用命去试着解咒,如果什么也不做,毒发和烧只要再折腾几回,他俩只能等死。 谢翎想,这大约就是最后的考核了。 又想,沈辞秋果然聪明,到底还是发现了更多的不对,从简单的癔症到怀疑起世界的真实性。 沈辞秋把书放到了一边:“这本书有被翻动的痕迹。” 谢翎往背后的软枕上一靠,笑了:“是我。” 他承认。 “它被我发现,而我俩还没中什么稀奇古怪的咒,但里面记载的东西,你看了,咳,就会更加知道这个世界的不对,所以,我把它藏了起来,咳咳!” 谢翎嗓子疼,每个字出来时都如针扎,他说得很慢,说到后面,偏头咳了两声,而后深深吸气,把喉头的疼和血腥味都强硬地咽了下去。 “我本以为至少可以等到我们七老八十……结果咒来了,书也自己出现在你面前。”谢翎又咽了咽嗓子,不知是不是太疼了,眼里泛起血丝,却对着沈辞秋笑,“好烦啊……多给我们几年能怎样?” 那双总盛着光的琥珀色眼眸里很是黯淡,天边黑压压的阴云仿佛尽数笼了过来,沈辞秋看着他,身上的毒开始发作,他手指发颤,但死死在袖袍底下攥紧,想掩盖下去。 谢翎比他更先发现真相,沈辞秋明白了这一点, 沈辞秋同时更无比清晰意识道:哪怕此地黄粱一梦,谢翎也不想太早醒来。 沈辞秋的圆润的指甲狠狠掐进了自己掌心里,颤得厉害。 ……这毒好疼,疼得钻心。 他们不解咒只有等死一条路,去解咒,可万一死在这里就是真的死去,再也回不来呢? 他们要拿谁的命去赌? 沈辞秋瘦削的肩好似一点力气也没了,心口也疼得厉害。 谢翎知道所有都是假的,他倒不怕拿命去用,只是舍不得这段时光,可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无路可退,也只能往前走了。 他猜沈辞秋肯定还在艰难抉择用谁的命,这是对沈辞秋的考验,谢翎张口:“我——” “谢翎。” 沈辞秋轻轻吸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 沈辞秋睫羽轻颤,抬起眼眸,向来平静的眸子里碎了些谢翎先前从没见过的细光,他将袖袍攥成一团,轻声道:“我们同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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