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这个人惯会逃跑,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坦白的。 安乐几乎是瞬间下定了决心。 心一横,将双臂收得更紧了,脸颊紧贴着她后背,面露悲戚,语气显得格外楚楚动人,“我怕……怕你又要一走了之……” 她声音闷闷的,听上去尤为可怜。 沈俱怀的心揪了起来,止不住一阵愧疚,紧绷的腰肢也随之柔软下来。 “你别走,好不好……” 安乐的语气带着几分祈求和讨好,听上去十分无助,只为了得到对方的怜悯。 她已然如此低声下气,可怀中的人却没有应声,依旧无动于衷。 这是……还打算跑?! 安乐眯了眯眼,脸上露出几分咬牙切齿来,可转瞬便蹙着双眉,一副娇小可怜的模样,说出口的话越发让人疼惜。 “是我不好,是我不堪,让你们一个个都要离我而去,母后也不管我,皇兄也不管我,现在你也不要我了……” 说完还吸了吸鼻子,佯装抽泣。 沈俱怀一下子慌了神,可眼下又不能转身,连忙焦急安慰道,“没有没有,公主你……你很好!” 她似乎怕对方不信,还用力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明明都现身了,为什么不肯回来?” 这句质问像一把利剑,精准地刺中了她的要害,竟让她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她知道事实摆在面前时,说什么都像是狡辩。 又是一阵沉默,安乐似乎是被这沉默激得气愤起来,语气中满是不甘和愤怒,低低地吼道,“你当真好狠的心!我倒要看看,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 安乐的小手精准将她的心捧住了。 微凉的手和滚烫的心交缠在一起。 仿佛一场暴雪倾盆而下,覆盖住了炽烈的岩浆,说不清到底是雪化得快,还是岩浆冷得快。 双方带着自己独有的体温,在相遇的瞬间激起一阵战栗,而后被柔和的水完整包裹住,双方渐渐将温度传递着,趋向一致。 岩浆不停地翻滚,带着那层雪一道上上下下起伏不定。 沈俱怀只觉得脑海中似乎有粗劣的一声“嘣……”。 那是她脑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断裂的声音。 她的余光瞥见那娇小的柔夷,肤色几乎和自己融为一体。 一时不知该不该将对方打掉,若说方才脑中尚且还有一团浆糊,此刻恐怕是冻得结结实实,连一点晃动的可能都没了。 万万没想到,竟是在这种场合,这么离谱地暴露了身份。 她以为她会做好准备,哪怕不被原谅,也能体面收场,可这…… 心里止不住一阵自嘲。 她只觉得方才犹如烈火焚身般滚烫的身体,此刻像坠入冰窖,冻得人想逃。 这寒意从心底一直蔓延至四肢百骸,就连呼吸和心跳也被冻得迟缓起来。 诡异的沉默在殿中缓缓流淌。 沈俱怀的心自然不是,也不可能是石头做的。 它甚至还有着触手可及地柔软,安乐的耳朵肉眼可见的蹿红,连带脸颊也染上了一层羞涩的绯红。 但是,这出戏都唱到这里了,万不能半途而废。 她佯装不可置信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掌和手指,而后整个人如遭雷劈般迅速向后退去,颤着嗓子,惊惶无措道,“你你你……女……女的?”
第67章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偏殿内突然响起一阵巨大的水声,哗啦一声,散成一堆水珠,散落在地。 安乐逃似的离开了这个明明不算狭小的浴桶,火急火燎地套上了寝衣。 她拢着衣襟,蹙眉看着那一抹背影。 视线里白皙的肌肤添上了几道伤疤,明明看着强健有力的背影,却透出几分脆弱。她仍旧一动不动地背对自己,灵魂似乎已经离体,只剩一具躯壳留在这里。 安乐心底隐隐动摇,眼里露出一丝挣扎,她紧了紧抵在胸口的拳头,嘴唇用力抿成一条线。 不能退,否则功亏一篑!。 她在心底暗暗给自己告诫,果断转过身去,缓缓吐了一口浊气。 而后伸手将一旁干爽的帕子搭在浴桶上,她的嗓音仿佛还未从惊魂不定中平复过来,颤抖着略带急促道,“你最好解释清楚!” 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偏殿,殿门被重重带上。 暗夜的风微凉,吹在安乐未完全拭干的肌肤上,带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的思绪也被吹得清明了几分。 沈俱怀的身份彻底被摆在明面上,没人可以装傻充楞,含糊了事。 人可以装傻一阵子,但能装傻一辈子吗? 就算安乐自认对沈俱怀的心意坚定,能做到毫不动摇。可是一辈子很长,此时问题不解决,就永远不会消失。长此以往,只会变成横在两人间的一根刺,以后若是有了争执,便会反复加深两人之间的矛盾。 安乐隐隐有些担心,这人惯会逃避的样子…… 她坐在塌前思虑良久。 她不要不清不楚地开始,不明不白地结束。不好容易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就应该坦坦荡荡的告诉她,也应该给对方讲真话的机会。 哪怕……是拒绝自己…… 寝殿的门留了一条缝,烛光只能照到门口几尺远的地方,照不亮整个黑夜。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余光却始终关注门口的动静,心里的焦急溢出了眉眼,手里不停绞着寝衣,将它绞得皱巴巴的,不成样子。 过了良久,久到安乐都坐不住了,甚至想起身去偏殿看看人是不是已经跑了,到这时,门口才有了动静。 安乐只能重新定下心神端坐,看着门被缓缓推开。 沈俱怀面容煞白地出现在烛光里,浑身上下透露这一股颓势,木讷地站在门口。 她的发梢不时往下滴水,落在她的肩头、胸前,连地上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滩暗黑的水渍。 从前不觉得,此刻看她,竟觉得格外瘦弱单薄,像是风一吹便会被刮倒。 那双盛满星辰的眼睛,总含着无尽温柔的笑意,让人浑身暖暖的,格外舒畅,可现在墨色的双瞳犹如一潭千年死水,毫无波澜,连烛光都照不进。 她反手将门轻轻合上,僵在原地,像是在等最后的宣判。 室内静得出奇,烛火偶尔的爆裂声,和两人的心境一样很不平静。 安乐等得心下焦灼,却不愿意做先开口的人,捏紧的拳头透露了她的不安,面上强撑着不显分毫。 良久,久到以为她不会开口了,耳边听到一句清浅的呢喃,带着一丝悲戚: “我骗了你……” 她像是花光了所有的力气,话音刚落,笔直的肩背也松垮下来,整个人完全失了生气。 安乐心下一紧,生生将目光移到一旁,不忍地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将视线聚焦到那张熟悉的面庞,语气不自觉柔和了几分,可问题依旧尖锐“是谁派你来的?” 塌上的拳头昭示了她的紧张。 这句问话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沈俱怀心头,惊慌充斥她的五感,本能迫使她去辩解,可出声却只剩下兵荒马乱,只能不住摇头否认,“不!我没有!我没有受人指使!这一切……只是……只是……” 她急切想要地搜寻一个妥帖的说法,满腹诗文此刻全然没了用处。 她欺骗安乐在先,眼下的不信任,是她应得的。 可是,心为什么这么痛? 她内心深处依然有着隐隐的期待,也渴望对方的感情,即使不敢回应,不配拥有…… 是她,太过贪心了。 眼里终于笼上了一层悲戚,嘴角露出自嘲的笑。 安乐紧握的拳头松开。 她也在怕,怕她的答案将她刚才的不管不顾瞬间击垮,她怕自己还没有保护她的能力,怕这一切只能停在这里…… 积攒在胸口的紧张和恐惧缓缓散去,她的目光轻易捕捉到沈俱怀滴水的发梢和逐渐晕湿的寝衣,眉头隆起,眼里露出几分不耐和烦躁。 这人怎么不懂爱惜身体,着凉了怎么办? 她忍不住腹诽,心里的烦躁便越来越甚,突然站起身来,语气不善地开口,“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这一声诘问在寂静的深夜格外突兀。 只见烛光中那个高挑的身影不自觉颤了下,像是被吓到了,而后低垂着脑袋缓缓走到离安乐几步远的地方,局促地站立着。 一块帕子被安乐粗暴地盖在她头顶,随之而来的动作却很轻柔。安乐仔细帮她绞干了头发,而后忿忿地退开,仿佛刚才的温柔是沈俱怀的幻觉。 安乐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那张清秀的脸,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在她心里,沈俱怀一直是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的少年郎,有着蓬勃的朝气,她的眉眼好像从来没有倦怠过,仿佛受到了天大委屈的人是她! 身份被拆穿确实不好受,但一直瞒着难道就能心安吗? 以安乐对她的了解,后者恐怕只会让她更加难熬。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早早说清楚,让彼此多一分信任? 若能早早坦白,安乐又何须经历那些难言的精神撕扯,痛苦的情感纠结…… 她的苦闷和心痛无人知晓,她的爱意和情感无人回应,她才应该委屈! 安乐只觉得胸腔那团压下去的怒火又熊熊燃了起来。 “你女扮男装是何目的?” 她纤长的手指不自觉搓着,似乎还能感知到残留指尖的温热柔软,脸上的怒意挣扎着平复下来。 都是女子,不该这么凶她的。 安乐在心里暗自呢喃。 又是冗长的静谧,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缓缓道出从未与人说起的往事。 沈俱怀是彻头彻尾的孤儿。 刘焉收她为徒,将她抚养成人。 她四岁开蒙,五岁入私塾。当时还小,她还不懂为何私塾不见女子,为何刘焉要将自己打扮成男子模样。 后来她才知道,这世道的女子,不是都能像师父那样自由的。 穷人家的女儿没钱念书,能平安长大已是万幸,私塾是想都不敢想的。而富人家的女儿则会请女夫子到宅院中教导,早早就和私塾划开了界线。 不同于男子的治世之道,这些富家小姐更多被教导要遵循妇道,恪守三纲五常,为男子守好家宅后院。 男女似乎不再是性别之分,更像是是两个森严的等级,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沈俱怀虽然早慧,但性格内敛温和,且是私塾中最小的孩子,是以求学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怕是小孩子。 那些调皮的孩子时常捉弄戏耍她,知晓她无父无母,更是当面嘲笑她是个没人要的拖油瓶。 小孩子的恶意,有时候比大人更可怕。这些话足以击溃一个孤苦无依的大人,何况是个还未长大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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