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凭摘药时,虞洲便文文静静的看,不多问也不多说,跟叽叽喳喳绕在他身边、总要摸来摸去的弟子很不同。 胡凭喜欢这样安静听话的弟子。 他不吝夸道:“掉下悔过涯能如此,老朽瞧你修为倒是不错。” 一路走来,虞洲看上去伤的并不重,甚至不需要胡凭特意放慢脚步等。 虞洲道:“是师姐,在坠涯之后,借印伽鞭的力,缓冲了伤害。” “……阿棠?”老先生显而易见地吃了一惊,惊诧过后的眉目沉淀一些长者的慈爱,悠悠道:“倒瞧不出来,她也能如此。” 印象里的戚棠是个太没用的姑娘,生的好、娇气,仅此而已,草药认不全、术法修不好、连剑意都还不能驱使,就借一柄印伽鞭,狐假虎威。 见虞洲这样波澜不惊提戚棠,胡凭想了很多,最终却只问:“你怨她吗?” 他看着虞洲的眼睛,褶皱而苍老的眼球雪亮,似乎不单单意指罚跪这件事。 虞洲全当不知,只是默了默,道:“不怨。” 谁能怨那么个姑娘呢? 她内心平静如死水,恩怨很少。 胡凭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褶皱极深的眼皮一垂,道:“望你之后,也不要怨她才好。” 人心总有偏颇。 即使胡凭偶尔也会替虞洲觉得不公平,从他知道虞洲存在的那刻起。 看着无碍,直到替虞洲号脉时,胡凭才知道她受得伤病不轻,裙裾下都是血,再加上跪了几个时辰,尤其心脉郁涩。 “你竟能忍?” 胡凭啧啧称奇。 虞洲手背上的皮肉尽数碾烂了,因着修为自我修复,不再渗血,却也恐怖,常掩在袖子里,虞洲本人又不说,一直没发现。 胡凭:“皮肉伤倒比阿棠那丫头伤的重。” 虞洲低眉顺眼——也不算多低眉顺眼,就是较委婉一点的面无表情。 手被白纱布裹得严实。 而后胡凭领她去药园子里,从竹编里挑挑捡捡几捧晒成干的药草,叫随侍药园子的哑巴药童碾成粉末。 哑巴药童手脚麻利,顷刻就装在瓷瓶中给虞洲递了过来。 虞洲不看那药童一眼,只是垂敛眉眼攥进掌心,而后同胡凭告辞,一人缓慢的踱回了自己的屋子。 沿路清风。 胡凭在她身后看着虞洲走远,深深地叹了口气。 许是他终是老了,见谁都觉得是极好的姑娘。 房间清净冰冷,窗户未阖。 虞洲低头嗅了嗅瓷瓶中粉末的气味,嗅着清苦,并不好闻,她神情淡漠,漫不经心似的随手放进妆奁,她怔愣看着铜镜里的那张脸—— 何必生成这副模样。 *** 守了戚棠一夜的唐书在破晓之前睡了过去。 半月还斜斜挂在天边。 香炉药香渐淡,浓烟成了细细缕缕的轻烟。 门被人轻轻推开,进来的虞洲换回了一身白衣,乌发半挽。她举止从容、慢条斯理,掸了掸身上沾带的露水。 她看了眼薄烟缭绕的香炉,单手挽袖,揭开香炉顶盖,刮了两勺药囊中的粉末,加入香炉之中。 动静很轻,唐书却忽然惊醒,她支起身忙去看戚棠,见自家女儿依旧沉沉睡着,松了一口气,而后转头,看见了不染纤尘的虞洲。 看不出来,她是从血炼之地杀出来的幸免于难者。满手鲜血,偏偏最爱白衣,眉目清冷如画,分明最是人间谪仙的模样。 香炉中的药香逐渐浓郁。 唐书眸光复杂的看向虞洲,几缄其口,她道:“……多谢。” 她已然很疲惫了。 护着女儿的唐书也只是世间最平凡的母亲,平素极精致的妆面此刻尽卸除,露出寻常人家妇人的情态。 虞洲慢悠悠道:“夫人不必道谢。” 名义上是戚棠的师妹,实际上是什么就连虞洲自己都说不准,她不叫唐书师娘,叫不出口,而她也不想听。 二者之间沉默片刻。 “我来吧。” 唐书看着虞洲,眼底沉淀浓思,她不信虞洲。 虞洲却冷静重复道:“我来照顾师姐吧。” 唐书不愿,只是时间到了。 她看向门外来接她的夫君。 此刻露气重,他臂上挂了一件披风,撑着一把油纸伞。 戚烈沉默不语,他从前飞扬的剑眉如今一点一点平缓,被扶春、被她、被戚棠磨砺得不再像是那个年少成名、一剑惊天下的少年侠客。 唐书艰涩道:“好。” 她步步退,步步看,虞洲送她出了门,而后一寸一寸将门阖上。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有小剧场…… 18
第18章 二人眸光交错间,虞洲漠然垂下眼,紧闭的房门将景色错绝开。 门外,戚烈温柔替妻子围上披风,见她仍然直直望向闭合的门,就索性揽着她肩膀往后转,撑着伞一步一步带她走远。 风声中,唐书问:“阿棠会好吗?” 戚烈道:“阿棠会好的。” 半刻后,唐书又问:“阿棠会好吗?” 戚烈温和,不厌其烦道:“阿棠会好的。”他揽紧自己的妻子,眼底是最清澈的包容,他说:“……我们的女儿会活得长长久久。” 大抵执念都是戚棠,便再无暇分些注意给其他人。 而屋内的虞洲回身,只见烛光幽幽里躺着的小阁主,嫩白的脸,烛火辉映的阴影跳动,额上纱布缠绕,双手平放于身侧,如古墓里静谧、宛如睡颜的墓主人。 虞洲坐在唐书方才坐过的圆凳上,她将袖摆捋好,目光低低在探出袖笼的手心上,指尖摩挲,似乎在眷恋那一朵野花的触感。 花瓣碾烂于指尖是潮湿黏腻的。 满手血腥也是。 掐死一个人同样是。 片刻后抬眸眸,盯着戚棠半晌出不了神。 许是白日脆弱苍白,而在红烛之下,竟然跃动生机,浓艳流淌。 眉睫极黑,肤色极白,精致到如一雕一琢都毫无偏颇的瓷件,触之生润。 虞洲知道,她会以这副模样,长至及笄,而后修金丹,这副容貌会脱俗艳丽到惊心动魄。 虞洲松了指节,手掌搭在膝盖上,如此看了一夜。 天边圆日最后一点边际彻底显露,尚且殷红的晨霞铺满天际,药烟又淡了,她起身添了第二波。 虞洲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垂眸,剔透的眼瞳折射光线。 戚棠睡了一夜,一动未动。 虞洲想,真的无碍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做起来心悸,垂眼轻轻碰了碰她小师姐的手背,冰冰的、凉凉的,与她每时每刻所能触碰到的温度天差地别。 唤不醒她。 虞洲俯下/身,看她呼吸与眼睫颤动,却什么都没看到,只剩一派平静无波,眼睫烙下长长的阴影。 她知道有人下了死手,只是…… 虞洲去摸脉息,单手捏住脆弱手腕,指腹搭住搏动,仍觉无碍。 “戚棠。” 虞洲轻轻开口—— “你醒醒。” 声音轻轻响在一片沉寂之中,她似乎极少这样温和唤一个人的姓名,音调有些颤,如山间泉水潺潺。 确实唤不醒。 她又的确无碍。 虞洲沉下眼,捏了一根白针,画阵,白针穿透阵心而后消失不见,稍片刻后,那人带着古怪笑意的声音再度响起:“哟,守着小阁主一夜未睡呢?” 她似乎等着虞洲,等了很久。 虞洲只问:“……你做了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我做了什么?”那人思量再三,语气婉转拿腔作调,“哦,小阁主中毒昏迷了?呀呀呀,这就跟我没关系了。” 她抚着脸颊边的红痕,那是白针擦出的轻细伤口,她知道虞洲不信,唱戏似的叫着冤枉:“虞姑娘怎么什么都怪罪于我,要知道,想取她性命的不止我一人。” 与之掰扯不清。 虞洲在思考杀意。 “她不会死的,”对方沉默良久,头一次用这样的语调说话,而后抬手用灵力修复脸上伤口,“至少此时。” 她轻讽笑出声来:“你不是有感觉吗?” *** 苦读一夜的胡凭再来的时候,神情轻松,鬓边银发在闪烁。他叫众人在外头等,偏偏将虞洲关进了戚棠房里,而后问她:“老朽且问,你二人行至此处,可有遇见弥天大雾?” 虞洲眉眼平静:“……有。” 胡凭有些失望,道:“为何不说?” 他能看得出虞洲的隐瞒。 虞洲没说话。 胡凭叹了口气,又问:“你可有不适?” 虞洲眼皮子沉了沉,她一夜未睡,面色十分苍白,喉音在唇间辗转,还是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垂着眼。 胡凭并未介意,只是深深的看着虞洲,重复她曾经的回答,道:“你说了不怨她的。” 老人家语气和态度都很平缓,虞洲一愣,呼吸顿了顿。 胡凭没再追究,只是让虞洲出去,叫外面的人不许进,要直到他出去了才可以进来。 几人在外面等。 酒酒问虞洲:“仙尊叫你做什么?” 虞洲冷漠的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而最该问的唐书只是落了几道眸光,却只字未问。 酒酒不满虞洲不答和她轻慢到几乎漠然的姿态,道:“喂!” 唐书看了一眼酒酒,酒酒才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了嘴。 没人知道胡凭关上房门后做了什么,窗边偷听的灰奴什么也没听见。 只是约三炷香时间,出来后的胡凭沾染满身药香,混合着极淡的血腥气,遥遥望了眼碧空如洗,单手撑着腰,伸着懒腰道:“……人老了啊。” 他说人老了。 他胡须、头发斑白,可分明是元婴期的修为,怎么也不至于如此疲态。 从那年,从扶春落成后起就渐趋于疲态,修为不再精进。似乎是命中注定,于是他一头抛弃修为增进,学起医道,尝百草、炼百药,专挑将死之人施以援针,救得过来救活,救不过来就死。 ——如今竟已这么多年了。 胡凭对上唐书的眼眸,那双眼眸情绪交错,似有百感交集,疲倦笑了,道:“阿棠无碍,大抵能醒了。” 唐书匆匆往房间去的脚步却停顿,神情复杂的看向年岁比她和她夫君小、却已经苍老十足的师弟。 “……多谢师弟。” 胡凭缓缓笑了:“不谢。” 他答话变得很慢,二者间,岁月的气息缓缓流淌。 唐书走进房里,而戚烈叫走了晏池与林琅。 扶春接下来许是会有大动静。 而唐书心里有数。 床榻上的戚棠气息不见弱,唐书知道,她大抵过了这一劫。 *** 胡凭一步一缓走了,戚棠并未立刻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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