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长公主府,颜皖知就十分敬佩陛下,文武双全,日日黎明起身,先练剑,再温书。自己的事情处理完,收拾停当后,刚好是寻常人家起身的时辰,她还能精神饱满的召集门客谋臣,商议要事直到正午,寒来暑往,雨雪风霜,从无例外。 “当啷”一声脆响,将颜皖知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定睛一瞧,二人长剑相撞一处,正在势均力敌的较量,正当颜皖知揣度哪一方会先败下阵来之时,江映华突然收剑后撤,单膝跪地道: “陛下,臣体力不济,认输。” 陛下挽了个剑花,将长剑立在身后,淡淡开口:“有些长进,却非要畏首畏尾。罢了,起来吧。” 江映华站起身来,将剑收回鞘中,转头给颜皖知递了个眼色。 颜皖知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近前,接过了江映华手中的长剑,生怕陛下改了主意。 她转身走到陛下近前躬身等候,陛下有些意犹未尽的将剑扔给她,颜皖知接过便迅速退了下去,转头便将两柄长剑转交身旁的侍卫。 江映华杵在那儿垂眸不语,陛下自顾自的走到她身前来,与她挨得很近,“你既不肯听话,朕说得话也无用,自不会罚你。” “长姐,您今日怎么了?”江映华觉得陛下十分压抑,终究忍不住开了口。 “无需操心朕,你长大了,行事分寸自己把握,沉稳些,莫揣着小聪明不放。”陛下一本正经的嘱咐着,颔首取下了腰带上系着的一枚锦囊,转手递给了江映华,“打开看看,收好了,莫声张。” 江映华迷迷糊糊的接过,手感沉甸甸的,她轻轻松开锦囊收紧的开口,待看清里面的东西,大惊失色,转手便要给陛下塞回去,“您这是何意?” 陛下瞪了她一眼,沉着嗓子斥道:“收起来。” 那锦囊中的物件,乃是一枚兵符。 虎符在手,身后便有千军万马。是以君主绝不会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将此物交予旁人保管。 才得了九万禁军的指挥权,陛下又赐予兵符,江映华一时间头痛欲裂,没有半分欣喜,反而满腹狐疑。 她收紧了锦囊,攥着这个物件,声音很细微的开口:“长姐,您若不给个理由,臣断然不敢收下此物。臣无意违旨,但求您解惑。” “朕信自己的妹妹,也希望你能回以同样的信任。 华儿,你自幼聪慧,一点就透,好些事无需朕教你。眼下的朝局,能安定几时,朕毫无把握,一旦烽烟再起,是何结果,朕也没有成算。 将此物托付于你,乃是备不时之需。朕宁愿你永远不会有用到它的那日。” 陛下眼神徘徊在远处京城的砖瓦墙垣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只有姐妹二人能够听得见。 江映华攥着兵符的手抖了抖,长长的羽睫上沾了些许迷离的朦胧水雾,她没有说话,轻轻的将锦囊揣进了怀中。 过了半晌,她手中托着腰间的那枚玉佩问陛下:“长姐,可能告知华儿,这是何物?为何要命颜皖知深夜相送?” “皇考留下的秘司,你无需在意,这等杂事不会让你掺和,戴好就是,护你周全。”陛下无意隐瞒,将原委和盘托出。 “如此说来,颜皖知代您执掌秘司。内相权重,秘司紧要。此人,您信得过?”江映华不无担忧的开口,印象中长姐处事十分周密,断然不会将机要职权托于一人之手才对。 “孤家寡人一个,拿捏得当,自是最值得重用的。朕救她于危难,了解她的全部。日后要紧事,也会命她传讯与你。”陛下回眸看着江映华,将手搭在她的肩上用力按了按。 “嗯。长姐几时回京?您今日可还歇在行宫?”江映华看着天色,思量着若是陛下要回宫,便不能耽搁太久。 “一会儿便回。你随朕一起,母亲很想你。”陛下垂眸审视着江映华,姐妹二人各怀心事,如今愁上加愁,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臣,不想回去。”江映华眼神闪躲,嗫嚅着回道。 “没商量。就三日,三日放你回来。如今有了职事,在营中不可胡闹。乔安老了,你得尽早把他的担子接过来。” 陛下伸手拉过江映华,转身朝着山下走去。江映华由着她牵着,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脚步沉重不堪。 来时,颜皖知在身后瞧着,江映华的步伐轻盈;走时,她看着姐妹二人并肩下山,竟发觉这二人好似一个人,一样的身量,一样的步调,一样疲惫而苦闷的身影,一样沉重而艰难的脚步。 颜皖知放慢了步速,缓缓地在后面跟着,无奈的摇了摇头。那人终究还是走上了一条同样艰难的路,并不能随心所欲。再多的酒穿肠而过,也无法扭转早已在出生时就决定的命运。 恍惚间,颜皖知脑海中忽然闪过了曾经的重重,那个高门大院里的前尘往事,那回廊亭台间的嬉笑打闹,还有青石砖上大雨都冲刷不尽的淋漓鲜血……
第23章 华美囚笼 帝王回京的仪仗浩浩汤汤,行进的速度缓慢非常,待到入宫之时,一弯月牙已经自东方升起,点点繁星勾勒出夜幕的光华。 江映华回绝了陛下的邀约,踏着星月,随着颜皖知一道离开了宫门,骑马走在官道上,同行了须臾。 难得的,颜皖知主动开了口:“殿下,有心事?” 江映华回眸瞥了她一眼,苦笑一声道:“这京中的人,又有几人没有心事挂怀?” 颜皖知自是知晓她的苦闷,本想引导着闲聊一二,或能让人舒坦些,竟没料到,这人心防坚实,无意吐露分毫。她没有再说下去,两匹马蹄落在青石砖的官道上,空余哒哒的声音回荡。 过了许久,江映华突然开口:“颜承旨今晚可有事?不知能否赏光,同回府上吃杯酒?” 颜皖知有些错愕这突然的邀约,因为她想不出这人叫她吃酒有何事情可谈。但是内心里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期待,催促着她尽快答应眼前人,仿佛这样就能收获快乐一般。 沉吟须臾,她拱手道:“殿下相邀,臣之幸事。” 江映华没有回应什么,莞尔一笑,甩鞭加快了马速,颜皖知见状,亦学着她的样子,迎头跟上。 消失月余的昭王突然回府,一众随侍又惊又喜。 陛下隐瞒了此人的行踪,也不曾责怪上上下下的仆妇。直到昨日,这些人才知,府中养尊处优的小王爷,竟入了北郊军营那等粗鄙之所,一时间都感慨不已,颇为心疼。 江映华回来却是难得的转了性情,对上这些下人殷切的目光,竟勾起一抹甜甜的笑:“愣着作甚?本王要吃酒,备上好菜,不能怠慢了颜承旨。” 下人们屁颠屁颠的下去备菜备酒,江映华引着颜皖知,非是往大殿里去,偏入了府中北苑,找了处清静的湖心亭:“此处如何?” “晚风习习,水波荡漾,自是雅致宁静。”颜皖知微微拱手。 二人闲扯风月的落座聊了几句,酒菜便已齐备。 许是在营中侵染的久了,江映华的酒量愈发大了,喝起酒来也愈发豪爽。 颜皖知有些担忧,非是为她,而是为自己。她怕自己醉,怕脑海里的愁思不小心吐露了出来。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江映华满腹心事无人诉说,又一次将自己灌醉了去。明面上是拉颜皖知吃酒,实际上,她只是象征性的让了让,囫囵的灌着自己的大肚。 酒席上,她清醒的时候问的,都是这一个月来京中的琐事。酒醉后,她堪堪落下泪来,面带红晕的脸上垂着两行清泪,不由让人想起春日点染了微雨的满树海棠。 颜皖知伸手去拿丝帕,正要递给她,她趴在桌上,喃喃问:“皖知,你可有过姐姐?你们是怎样的感情?” 闻听此言,颜皖知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好些年了,她将自己埋身于繁琐的朝事,满脑子都是为陛下巩固社稷,日夜不得空闲。为的便是逃避,逃避那生不如死的惨烈记忆。 今日她设想过许多开解江映华的话语,思量过诸般她可能问到的话题,无论如何都不曾料到,她会提到自己的姐姐。 有么?有过。 她也曾有完整的,美好的家。她本该是那家里最无忧无虑的幺娘,被父母兄姊护佑着,一世了无愁苦。 十九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顷刻间,她什么都没有了,一条残命本该湮没在东流入海的浪涛中,却被陛下给捡了回来。 颜皖知看着江映华的醉颜,她本就白净的脸上血色更少了几分,那人含着泪花已然入梦,颜皖知起身轻轻唤她,她毫无反应。临了,颜皖知喃喃的,似是自然自语:“有过的,很美也很痛。” 片刻后,颜皖知走出亭子,招手唤来了不远处的随侍:“殿下醉了,扶人回去歇了罢,我回府了。” 侍卫将人抬走时,江映华早已没了意识,酒醉后的姑娘,倒是难得的睡颜恬淡。 花烟在身后紧紧的跟着,不似往日的那般满眼担忧,倒像是多了几分旁的忧思,眼底闪过些许挣扎。自幼陪在江映华身边,她还是十分了解自己主子的性情的。 翌日晨起,江映华揉着酸胀不堪的脑袋,生生记不起昨晚的事来。好生奇怪,这短短三日,她已经喝断片两次了。 招招手唤来花烟,她哑着嗓子吩咐:“将树下的青梅酒取来备下,吾要为母亲制些糕点。” 花烟点头称是,神色复杂的走了出去。困倦头痛的江映华并未看她,自也不曾发觉花烟的愁思。 太后喜食糕饼,却不喜甜腻。 江映华打小讨人欢心的本事一流,却也只肯为自己的父母兄姊花些心思罢了。 这精巧玲珑的小点心是她唯二会做的东西。另一样,便是父亲喜欢的冰酥酪,只可惜,她的父亲早已离她远去,这些年,她听不得这三个字。 青梅酒一坛很少,做的桂花青梅饼也算不得多。剩下的桂花,江映华坐了莲蓉桂花酥糖。想着刚好,能把桂花梅饼分长姐一半,微微的清香带着些许酒意,是长姐最爱的口味。 拎着食盒入宫,赶巧碰上从中书省回去的颜皖知,江映华眉眼弯弯的叫住了人,“颜承旨,留步。” 颜皖知闻言顿住匆匆的步子,转头见着人便趋步上前见礼,轻声开口:“殿下有何吩咐?” 江映华从花烟手中拿过食盒,抽了下面的一屉,转手递给颜皖知: “赶巧了,吾新制的点心,本想自己给长姐送去,既见了你,就劳烦了。吾还要去给母亲问安,先行一步。拿好。”说罢就将那食盒往颜皖知怀里扔。 花烟作势要拦着:“殿下,您可是拿错了,那层是桂花青梅饼,不是往太后宫中的么?” 江映华睨了人一眼:“多嘴。吾制了两盘,本就有长姐一份,愈发没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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