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染愣了。 忽然一瞬想哭。 她一只手圈在围栏上,勾下腰,把脸深深埋进去,但没有真的哭,忍住了鼻端的那股酸涩。 她没想到许汐言会这样问。 用句文艺点的话来说:简直暴击她的灵魂。 她的纠结就在于此。 她也知道柏惠珍说得对。以她的成绩,估计很难考上央音,但可以考一个普通的音乐学院,上一个普通的钢琴系,然后毕业,就像柏惠珍说的,可以去辅导班当老师,教教小朋友。 闻染绝不是说教小朋友有什么不好,这是很崇高的职业。 只是在十岁以前,她也有幸体验过那样盛大的天赋加持是什么感觉。 那让她有种感觉,为了弹奏出那样的音乐,她做什么都可以,忘掉自己也可以,泯灭自己也可以。 那时她还是个孩子,不知道那样的感觉,叫作“献祭”。 每一个顶尖的艺术家,都是把自己献祭给了艺术。 相较于当辅导老师,闻染不想放开那样的感觉。 现在她自己做不到了,无论她如何努力,也弹奏不出那样似上天赏赐的旋律了。 可和许汐言在琴房的那一次,她惊异的发现,自己的确有一双敏感的好耳朵。 这件事她琢磨了许久,她觉得自己与其成为一个平平无奇的钢琴辅导老师,不如成为一个很好的调律师。 那样,至少她还在为创造出顶级旋律而服务,她觉得有意义,也觉得有价值。 这段话说来太虚了,柏惠珍不会理解,虚荣的舅舅当然更不会理解。 但闻染这时可以回答许汐言,好像在胸口堵了整晚的压抑有了出口:“不考。” 许汐言没有笑,许汐言说得很郑重:“那就不考啊。” “闻染,我觉得你是喜欢弹钢琴的,如果考钢琴系会让你变得不喜欢,那就不要考。” “好,我知道了。”闻染直起腰:“不过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啊。” “嗯?” “通常被问到这样的人生大事,都会说‘你自己拿主意’吧,谁想为别人的人生负责啊?” 这时许汐言笑了:“我今晚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就要为你的人生负责了?” “……不是这个意思。” “闻染。” “嗯?” “我觉得你现在耳朵红了。” “……” “你好好逗啊。” “…………”闻染说:“我要挂电话了。” 许汐言问:“你现在在哪呢?” “……在我自己房间啊。” “真的?黑着灯偷偷给我打电话?” “……嗯。所以我现在要挂了。” “行。”许汐言说:“那乖宝宝再见。” “再见。” 收起手机,剧烈的心跳来得后知后觉。以至于闻染扶着围栏站了会儿,才能走到另一端去下天桥。 公交车早已收班,闻染只得用自己的零花钱打车回家。 轻轻拧开那扇过分老旧的防盗门,生怕那轻轻的嘎吱声响惊扰了任何人的好梦。 背着包,连上楼梯时都把拖鞋拎在手里。 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刚要感叹安全过关,没想到跟刚巧出来上厕所的表弟面面相觑。 闻染:…… 表弟上下扫描她打扮:“你从外面回来的?” 闻染:“嘘!” “我知道姑姑管你管得严,不过你这么紧张干嘛?你出去会野男人了?” “……哪来的什么野男人!” 我出去会的明明是野女人。 啊不是……闻染想,怎么被表弟给绕进去了。 “要我替你保密,也可以,给我买三个奥特曼的模型。” “你都上初中了为什么还喜欢奥特曼?” “你别管这么多,买不买?” “两个行不行?” “两个大的。” “……成交。” 表弟哼唧一声,揉着眼睛,回房继续去睡了。 闻染回到自己卧室,轻手轻脚脱掉外衣,换上睡衣,钻进自己被子里。 好冷,再过段时间可以铺上电热毯了。 她阖上眼,眼前却仍有今晚Live house舞台射灯营造出的淡蓝色海洋。 还有浸在海浪里浅吟低唱的许汐言,那样的歌声足以把人染的湿漉漉。 ****** 第二天一早,柏惠珍直给闻染使眼色。 闻染作为高三生为了多睡几分钟,通常不在家吃早饭,但舅舅总是起得早,习惯订一份传统的纸报,配每日送上门的鲜牛奶——备注,柏惠珍出的钱。 闻染于是说:“舅舅,对不起,我昨晚说话有些不礼貌。” 她终究是不愿柏惠珍难做。 “不过,我不会考钢琴系的,我还是会考调律系。” 舅舅掀起眼皮子来看她:“收入可低得很哦。” 闻染很平静的说:“那是一开始。” 很奇怪的,昨晚跟许汐言聊完以后,她心里多了份笃然。好像许汐言拨云见日的,让她看清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舅舅又睨柏惠珍一眼:“你就这么由着她胡闹。” 柏惠珍赔笑脸:“调律师也是份工作嘛。” 舅舅一脸“你们真是拎不清”的表情摇头,翻一页报纸,嘴里毫不遮掩的嗤出声:“这老房子真是亏本,养你们这些一个两个不争气的。” 闻染还要说什么,柏惠珍一搡她的胳膊,把她推出去了。 闻染骑车到学校,刻意在车棚里仔细打量,眼睛一亮,果然看到了许汐言的那辆素黑色山地车。 她不露声色,跟着学生流走往高二五班的教室。 下了早自习,陶曼思来叫她一起去买早饭:“昨天生日怎么过的?” “我妈用鱼烧了年糕,还买了弄堂口那家的蛋糕。” “你们家弄堂口那家哦,好吃的来。” “他们家现在出切片蛋糕了呀,我下次给你带。” 每每对陶曼思隐瞒她与许汐言相处的一些实情,闻染心里都有些愧疚。 可又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那些心思太复杂,也太微妙,像蔷薇花丛里不按规则生长的藤蔓,闻染不觉得有人能感同身受。 只能成为她一个人私藏的秘密。 她和许汐言的相处,好像值得浓墨重彩的记上几笔。 其实掰碎了洒在日常的生活里,她和许汐言接触的机会少得可怜。 ——修正一下,也不能说少,不过都是她的单向箭头。 比如还是会一趟趟拉陶曼思在课间去上厕所,路过五班门口,假装不经意的往教室里面瞟,许汐言有时在,有时不在。 比如还是会在课间操的时候拖慢一点步调,等到算着许汐言和白姝差不多该下楼了,她便和陶曼思一起下楼,隔着几阶楼梯的差距,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望见许汐言那缭绕的卷发。 比如下了晚自习去车棚,大多数时候许汐言是不在学校上晚自习的,不过偶尔她也在,便能遇到她在同学的簇拥下来推车,在破除了刚开始跟她陌生的距离感后,她其实是很容易讨人喜欢的那种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如果用老式日历来撕扯,大概足以裹成深秋的一件风衣。 再然后海城迎来难得的落雪,便要跨年了。 陶曼思问闻染:“跨年那天你怎么过呀?” 今年的元旦无需调休,三十一号、一号、二号这三天,正值周六、周日、周一。 但对苦命的高三生而言,她们只休三十一号、一号这两天。 连休的一个周末,对高三来说已是莫大的恩赐,毕竟一月就要迎来全市统一的高中联考。 虽然不算什么重要考试,成绩排名甚至不如一次月考来的珍贵,但到底顶了“联考”的名号,要是真出什么岔子,是要影响高中毕业的。 闻染这种胆子小的,自然老老实实学到额头冒油光,边沿起了颗很小的痘。 这种情形下,下早自习后去食堂买早饭已算难得的放风。闻染边走边回答陶曼思:“应该就在家吧,你知道我舅舅规矩大的。” 陶曼思咂了一下嘴:“知道是知道呀,还想着今年会不会例外,本来想叫你周六那一天一起去海洋乐园玩。” “和你表妹一起呀?” 陶曼思的表妹,闻染也认识。 “不是呀,几个文学社的同学叫我,我就答应了,反正我爸妈又无所谓的。” 闻染点点头:“这样啊。” 她更不想去了,本就是内敛性子,不太适应跟不熟悉的人打交道。 陶曼思问:“你说我那天穿什么呀?那件白色大衣好不好看?” 闻染笑了:“怎么,不止文学社的同学,张哲文也要去呀?” “不是的呀,是许汐言。” 闻染脚步一滞,在陶曼思发现以前,又不露声色的继续往前。 忽然想:暗恋一个人大抵就是这样。 那些微妙的停步、向前,好似小步舞曲,全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够听到的旋律。 她在入冬的校园里跟陶曼思并肩走着,踩着浅灰水泥的地面,慢吞吞的问:“许汐言……” 在旁人面前说起她的名字,好像都要打个磕巴。 定了定神:“……怎么也要去呢?” “罗欣频是五班的嘛,大概顺口邀请了她,她同意了吧。” 闻染知道,许汐言就是这样的人。 她会去做手工蜡烛,会当乐队主唱去酒吧唱歌。闻染知道在自己没看见的那个更广袤的世界里,她一定做着许许多多更加有趣或奇怪的事。 顶着那样的天赋,什么都能做好,世界对她报以微笑,她对世界报以好奇。 所以什么都感兴趣。连海城没看过的海洋乐园,她也想去看一看、玩一玩。 放假前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慢,但对闻染而言,却像一张张快速掠过的幻灯片。 她清楚的记得许汐言说过——等到高中联考完以后,许汐言就要离开海城,去英国预读了。 联考是一月十六号ῳ*Ɩ 、十七号两天。 元旦学校放两天假,又少两天。 无论是课间的五班教室,做课间操的下楼楼梯,还是下晚自习后的自行车棚,许汐言一天在一天不在的,她又还能看见许汐言多少次。 等许汐言去英国以后。 闻染很清楚,她盛大的天赋早已敛不住锋芒,她会飞得无限远、无限高,再不是同一座小小校园里便能见到的距离。 闻染想着这些的时候,是元旦放假前最后一天的晚上。 她下晚自习回来洗完头,她们这种老房子的热水器不灵光,所以她是勾着腰,穿着厚厚的睡衣埋头在盥洗盆里洗的,拿牙刷杯接水不停冲走头发上的泡沫,心想许汐言一定没有这样洗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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