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抱她,同往常那样为她梳头。过来巡查的护士说我还在吊水,不要轻易下床,以此遏制了我。我在护士走后还是忍不住下床抱了她。她实在太累,完全没醒,安静地躺在我怀里,就连呼吸声都微乎其微,手好冷,冷得像雪。 我握住她的手,想捂热它们。她的指节在一瞬间微微颤动,身体往我身上凑了一点。她好小,真的好小,小到穿着那些厚重的衣物还是显得弱不禁风;小到我能将她整个人兜在胸前;小到我该反复提醒自己:她已经十六岁了,是少女,不是幼女。 小唯的成长期没有过渡。在某个夜晚她突然长大,不吵也不闹,整个人安静得像是失去声音,仿佛永远被锁入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我不记得她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与人疏离,但记得有天她被父母吵架误伤后毫无反应,表情木讷得像是已经无法感知到疼痛。 她那时候不再需要我的拥抱;不再需要我在父母争执时替她捂住耳朵;不再需要我一遍遍对她说没关系,姐姐在。她只是平静地对我说:姐姐,我知道,过一会爸妈就不会吵了。他们总会安静的。 我曾经一直为她这样过分的冷意而感到不安,但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显得很安稳,一切完好如初,所以我以为她真的长大了,变坚强了。她此刻无意识展现出来对我的依赖让我彻底崩盘。我的心像是被揪住一样,眼泪一下子就涌出好多。她现在和小时候因为害怕跑我床上睡时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她已经不会哭了。 2008年11月22日晴 今天可以出院了。医生来我这儿叮嘱注意事项,还有几个记者过来采访。 我闹出的事上了新闻,这种感觉很糟糕。我不希望自己的事被报导,几个人揣着相机对着我拍了又拍,我仿佛被全全看光。幸好今天小唯不在,不然的话她一定会跟我一块上新闻,而后引起轩然大波。报纸的标题将是天才画家亲姐姐何之诚来到蓝湖,在一酒店烧炭自杀获救。 记者们围成一圈,每个人穿得黑沉沉,像复活岛神秘的石雕。他们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在二十四岁这样青春正好时选择自杀。这样的追问把我刺痛,我张了张嘴,不想回答,但又必须吐点什么东西出来喂饱这群无所事事的饿鬼。 人会无缘无故地自杀吗?谁都知道答案是不会,谁都知道答案不好看,为什么一定要问出这样的话?我没有哗众取宠的心理,他们盯着我身上一些衣服遮不住的淤青看了又看,巴望着能从我口中听到些什么精彩的故事。这比自杀本身给我带来的伤痛要强烈多了。 我生气,难过,最后到无可奈何。而事实上这些情感无人在意,所以我思量许久,草率地回答自杀纯粹是因为活着太累,不想活了。我孤独迷惘,不知所终,于是最后选择自杀。来蓝湖是因为,听说这里的雪景很美。 他们将这些话沙沙沙地记下来,一众人在我身边劝,说你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活着不好吗?人总会有不知道生活意义的时候,但好死就是不如赖活着。这世上美好的事这么多,不要太脆弱,不要太敏感,少想点事,你会活得很开心。 我听后讷讷点头,走流程地说自己现在想开了,真后悔自杀。谢谢救我的警察,谢谢治我的医生,谢谢大家的好言相劝,以后我会好好生活,不好意思这次给你们惹出这么一个不必要的麻烦。 那篇报导最后以这样一个故事出现在大家面前:二十四岁女作家前往蓝湖烧炭自杀获救,自杀原因是觉得活着太寂寞。在众人劝说下,女作家重拾生活自信,保证以后好好生活。 真奇怪,明明每个人都觉得自杀不是好事,但却总是对这种行为感兴趣。如果19日晚上我只是在蓝湖旁的酒店沉沉睡去,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关注了。我望着渐渐退走的记者,一瞬间松懈下来,长长吐了口气。 接下来就是医生了。医生比记者讲人情一些,他们既尊重隐私又尊重生命。我望着那个上前来要找我谈话的医生,他也望着我,表情不冷淡,缓缓对我说了很多事:一氧化碳中毒,脑损伤,注意迟发性脑病。 有很多专业术语听起来很吓人。我无法控制地失了神,最后回过神来听到一句话:有情况要回来复查。 2008年11月23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我把这句话写了无数遍,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最重要的事。从今天起,我得把能记下来的事尽量记下来。如果那么多事脑子记不住了,至少这些纸记得。 医生说一氧化碳中毒会导致记忆力下降,严重的话也可能伤及大脑。虽然及时治疗后的痊愈率很高,我目前也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但我不想赌,赌自己就是毫发无伤,赌在我身上总会无事发生。每一场赌博,输的永远是我。因此我学乖了:人要么不赌,要么做好赌输后的准备。 我害怕忘记小唯,日记是为她写的。万一以后我真的不幸痴呆了,希望这本日记多少能唤醒我。 今天是周日,她和朋友出去一会后回来了。我在玄关处抱了她很久,她缩在我怀里一动不动,手死死地攥着我胸口的衣物。突然一下我很想哭,强烈的罪恶感侵蚀我的骨骼,那种无形又阴湿的疼痛让我有些止不住地颤抖。我见她很想忍着不哭,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最后到实在忍不住地掉下一滴眼泪,心疼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唇角颤了又颤,最后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姐姐。我疼得鼻尖酸楚,泪水把视线打湿到模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被堵得仿佛停止跳动。小唯不要哭,小唯姐姐会永远陪着你,小唯姐姐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红颜料。我不敢哄,不能哄,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仅是维持抱她的这个姿势就让我精疲力尽。 她不知道该如何抑制自己的情绪,很大概率是已经无法抑制了,哭了很久。我没有勇气问她会不会因为我擅自抛下她而讨厌我。无论她回答会还是不会对我来说意义也不大,哪个回答都无法减轻我自杀未遂带给她的创伤,以及我对她沉重的愧疚。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小心翼翼地亲她鬓角上的碎发。她细软的头发像绸缎,深栗色中稍稍带点暗红,仍然留有洗发水的残香。她和我身上的气味相似,但更沉郁,更伤感。人们常说小孩都是无忧无虑,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她不是;是因为她几乎不会哭,所以已经不能算小孩了吗? 这样的猜测让我不知所措。她刚过完自己十六岁生日,不久前才有了一个好朋友。我只希望她像普通小孩那样开心地笑,伤心地哭,大胆地闹。高一八班的何之唯,不骂脏话,不谈恋爱,成绩中上,艺术非凡。我知道她肯定被很多男孩倾慕,她该烦恼的事有很多,但不该是为了家长里短。 此刻她在我怀里默默地抽噎,大抵是哭累了。我的嗓子有些发干,想要多少让她开心些,于是哑着嗓子打趣道:姐姐现在不是在这吗?在这里你都还是这么不开心呀,你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姐姐今天没准备吃的?她没有心思接我这个烂透的玩笑,连脸上的泪痕都懒得抹去,期期艾艾地对我说:我害怕。姐姐我、我好害怕。 2008年12月1日多云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离出院有一个星期多了,目前身体状况没有异常。我发现了一家味道很好的西餐厅,有点贵,但带着小唯奢侈这一次不是什么问题。 我很早就去学校接小唯了,把车停在了校门口。她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同她的好朋友说话。那女孩的头发黑黑亮亮,名字叫童玉卓。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小唯的朋友,但名字只听小唯提过寥寥几次。童玉卓是那种能让人印象深刻的小孩,长得很好看,眼睛很亮,梳着一撮小小的辫子,是一个朝气蓬勃而热情的孩子。 她带给人的感觉就像大多数十六岁小孩一样,活泼而有生气,还带有一丝稳重感。这样的稳重感并不违和,反而让人觉得她是一个明白事理的,有教养的孩子。小唯的气质则截然相反,沉郁且脆弱,让人觉得心事很重。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小唯这个样子是我的问题,我要是能再多保护她一点,也许她也能像童玉卓一样。 小唯她们走近我时,我笑着喊了她们的名字。小唯,童玉卓,我在这里。我也有些惊讶自己脱口而出了童玉卓的名字,明明小唯不怎么说,我和她也不怎么熟悉。 童玉卓见到我后很开心地挥了挥手。我看着她们俩背着书包一块小跑过来,心情很好。小唯很明显是被童玉卓带着跑起来的。我知道她不喜欢跑步,但见童玉卓跑起来,自己也不好意思慢悠悠地晃着走过来。 我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么清楚地记得童玉卓的名字了。偶尔在学校里兜兜转转时,她的名字总能出现在张贴在学校各处的红榜上。小唯不怎么谈童玉卓,但这是小唯一直以来的性格。仍然,这不代表小唯不喜欢她。上周日小唯主动叫她出去玩,这实在太难得,小唯竟然主动想找别人出去玩。 我想知道童玉卓是何方神圣,于是今天特意留意了一下这女孩。无可否认,童玉卓是个非常讨喜的孩子。她很有教养,看到我时永远会热情地打招呼,在目送小唯上车后会笑着跟我们说再见。我很喜欢她,邀请她跟我们一起吃饭。她婉拒了,说今天妈妈会回来做饭,想早点回去,让大人少担心点。 成绩优异,懂事顾家,温文尔雅,很难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在这么成熟的同时让人觉得很单纯,她真是很懂该怎么让人喜欢自己。作为小唯的同龄人,童玉卓很完美,如果能为她打分,我会毫不犹豫地给她满分。这样的孩子不会不受人青睐,就算是被大家称作天才的小唯。 我问小唯,童玉卓在学校里是不是很受欢迎?小唯说是,课间时童玉卓永远在和很多很多同学说话。这个回答在意料之中,我对童玉卓很有好感,希望她能多关照小唯一点,毕竟长久闭塞自己的小唯也需要除我以外的人来关注。
第3章 2 2008年12月14日雨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十六岁。 出院了差不多一个月,自我感觉良好。这段时间一直在陪小唯,她的精神状态明显比两个星期前好了不少。 我们最近过得很开心。腊月来了,08年很快就要过去。我房间里有了一副新日历,是小唯特意为我画的。这次她一反常态地没有用蓝色作画,选了红色。我觉得新颜色的尝试很有意思,她画了出一种和平时完全不同的感觉。 我对艺术的了解程度很浅薄,但她无数张漂亮的蓝色油画被很多艺术大牛评论为情感细腻,手法精粹。可每当她画起红色时,一切就变成了另一个故事。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八岁时用红色蜡笔画的画,整张纸上都是胡乱飞舞的红线,那张白色的A4纸都要被她涂成红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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