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南乔看林休思低眉认真擦拭的模样,忽而道:“先生可知,这起居注中提到朕多少次。”
“陛下贵为天子,先帝定时常提起。”林休思轻声回,莫南乔听完忍不住笑出声。
他唇角的弧度一向有种讥讽和轻蔑,倨傲眉眼微挑时更锋利贵气,如此一笑让林休思极为窘迫,只是不知错在何处。
“罢了,先生该喝药了,”莫南乔忽握住林休思的手,双眸含笑难得温柔,“要快些好才行。”
林休思看着二人相牵的手恍恍惚惚走出皇陵,没见那双笑眼下的死寂。
一卷起居注,莫说八年,哪怕从头翻到尾,也只提到八次莫南乔。
头一次,帝曰:赐四皇子名南乔。
除去这一次,其余七次都是今年的记载,约莫每次提到他,都会加一句逆子叛臣,不堪大任。
该不该和母后互相埋汰一下呢,皇陵外的太阳好似离奇刺眼,莫南乔微眯双眼想,毕竟这十年来,莫宏只提过张兰芝一次。
帝闻宫人言先后,恶绝,使人勿复言。
他阖下眼,说不清该笑还是不该笑,只是总有一股凄凉与自嘲。
“罢了,终究是你的儿子,”莫南乔细声道,“凡母后所愿,儿臣自当力竭。”
人这一生,都困顿整合于幼时阴影。
生于枷锁,不得解脱。
若是告诉先生自己一生别无所求,他会不会惊讶。
莫南乔看向一旁低着头的人,那长发下颈部露出淡淡疤痕,他突兀冒出一点心酸来。
莫南乔伸手拂过那伤疤,林休思身子一僵。
帝王修长的手指穿过他的长发,清浅的瞳中映出一点温和的笑。
“皇贵妃与九弟现下安好?”
林休思回神道:“安好,只是贵妃如今的状态有些癔症。”
“怪她野心太大,把孤看得太无能,”莫南乔收回手徐步回宫,“朝堂之上安稳得如何,秋家人有什么动作?”
“监正拿了辅政大权,其余官员皆以圣旨为准尊陛下,张家余系亦听从,秋家似乎有些居功,常常私下与大臣论陛下功赏偏颇。”
得到这个答案也算意料之中,莫南乔哼笑两声道:“多给秋家官在位者加一等爵。”
左右不过虚名片刻,半月风光,彼时最得意的人即将成为宸王刀下亡魂。
既然如此想要,让他秋家得偿一时又如何?秋家大少爷的教训没吃够,没有能力就别妄想居高位的伤疤,好得未免太快了些。
十日一晃而过,楚瑾夜梦里时常能听到有人饿得受不了用指甲抠挖城墙,拿头撞石板的声音。
一墙之隔的不仅是两君政敌,更隔了城内外的百姓。
其间情谊血脉,又非一墙可断,有人偷着往城内送粮食,便被宸王军发现抓了起来。
隐隐的民怨声起,甚至有人趁宸王出行拿起斧头要刺杀,只是三两下被莫如深的亲卫抓获,斩断头颅挂于城门口。
这事传到宫内时,莫南乔正在鸾凤宫中亲自整理收拾张兰芝曾经的物品。
他坐在小榻上忽而笑得弓起身子双肩发颤,林休思不解其状。
将手中凤钗放于妆奁,莫南乔用手帕将妆奁之上巨大的宝石擦拭干净,细细用指尖描摹妆奁上精致华贵的镂金雕刻:“看来,皇叔终究还是个莫家人。”
果真够无情。
“不能再这样了。”楚瑾看着日夜煎熬中快要发狂的莫如深,心里惴惴不安。
贺崇天幸好与窦青走得早才避免留在京内,可京内的百姓哪个会与京外毫无关系,如此围城折磨,不知谁会先发疯。
“子时夜袭。”莫瑀这几日聚集不少弓箭,训练着苍狼军与南军同练,从京郊里收来长木做攻城用的梯子,如今要派上用场。
夜里黑沉,楚晟看着张清英身披细甲,忍不住叮嘱道:“小心。”再多的,例如张清漪还在莫南乔手上一事,楚晟不知如何开口。
张清英连夜来没睡过好觉,只是今朝白日强迫自己休息,眼底有一片红。
他拍拍楚晟的肩,轻声道:“开城破门,届时和玉衡二人到后去,他身弱,你亦不善武,只有辰厌在我还是不放心。”
秩序井然的军队悄无声息从城墙防守最弱的几个垛口架上云梯,守城士兵发现云梯的钩子后大声呼叫,举起了点燃信号用的火把。
在黑色的夜里无声竖起一个鲜明的靶子。
数只利箭瞬间就穿过他的身体,守卫死前瞪大眼珠,举着火把双腿僵直地倒了下去。
“敌军来犯!敌军来犯!”号角声凄厉传遍城墙。
张清英将长弓拉满对准那个口中吹号的士兵,纵然没有火把只凭借声音也可确定敌方的位置,只是他一箭射去,一簇火光突然亮了起来。
他的箭飞速射向一个双臂被捆的女子——正是张清漪。
张清英浑身的血一凉,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思索,便当机立断抬手抽箭,长弓眨眼间被连续拉开两次。
两只利箭一支推着另一支,抢在第一支箭洞穿张清漪心脏前击碎了它。
“好箭法。”高墙之上传来不合时宜的掌声,攀爬在云梯之上的士兵猝不及防被淋上一桶水,有人闻着自己湿漉漉的手,惊恐大叫道:“是油,快撤,快撤!”
轻飘飘落下一粒火星,火光迅速燃烧蔓延到整座云梯,身穿细甲的将士被火衣锁住,纷纷痛苦地从云梯上挣扎掉落到地上,翻来覆去用草灰扑灭身上的火。
“皇弟,再用箭对着朕,可就要与河晏兄成仇敌了。”莫南乔施施然从张清漪身后站出来,莫瑀看着他,默默放下弓箭。
莫如深指挥着人灭火,他死死盯着莫南乔道:“十日不投降,在京中滋味如何,本王封地大军亦在来路,莫南乔,本王劝你早日自戕,莫带着百姓白白受苦。”
莫南乔大笑道:“皇叔,你看看城墙之上的杰作,又怎么好风光月霁说这些呢。”
他怜悯地看着莫如深道:“可怜,欺压一辈子,到头来复仇还要打着大义旗号,皇叔,你是真可悲啊。”
“宵小逆贼,”莫如深紧紧握拳,他鹰目炯炯恨意无遮,“本王定会斩你头颅!”
“王爷,不必一时之气,”莫瑀按住莫如深的手示意此刻攻城失败不必急,他望向莫南乔,“陛下如此封城,终究抵不过被围剿,耗下去不仅对北军不利,也会苦绝百姓,不如就此一战论成败。”
“陛、下……”莫南乔轻念着这二字缓缓一笑,他刚要说什么,一直在身旁安安静静的张清漪突然趁人不备挣脱桎梏,就此纵身越下城墙。
“清漪——”张清漪双目欲裂差点崩溃,撑着理智见妹妹身后还有一根绳索。
这绳索将她吊在城墙之上未能坠落,张清英这才后怕地喘了几口气。
“哥哥……”张清漪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看着张清英道,“杀了我,攻城。”
“不行,不行,清漪,”张清英松开弓摇头,他双目逼红看着张清漪温声道,“清漪,哥哥再也不走了,你别动,乖乖的,好不好……”
“哥哥,”张清漪的泪划尽力漾出笑的唇角,“杀了我。”
“杀了我!”吊坠在城墙之上的女子双臂已经勒出血来,她一遍一遍祈求道,“求求你哥哥,杀了我……”
“曹恒不在了,哥哥,”她闭上眼火光映着满脸清泪,“杀了我,攻城救下城中百姓吧。”
第95章
张清英再次抬起手。
十七之后,他的手这一生再未在拿弓时发过抖。
只是这一次箭头偏斜抖动,在风中如同雨打落的叶在水面起起伏伏。
不知要向哪里飘零。
只不过半生皆飘零,也该习惯才是。
“清漪,”他看向城墙上对他笑的妹妹,也撑起一个温柔的笑,他的箭对准那根绳索,“闭上眼,你自小就怕高。”
他看着妹妹笑着点头,然后闭上眼。
终究舍不得这支箭穿过妹妹的心,张清英选择射断那绳索。
绳索一断,张清漪便要如断翅飞鸿。
一地血污,好过尸身被收回去继续折磨。
他自己也闭上眼。
箭离弦,便如一把剑,要亲手斩断这世间最后一把亲缘的枷锁和牵挂。
耳畔没有重物坠落的声音,张清英抬眼,城墙之上却有一滴滴血流下。
只不过,并不是张清漪。
“林溪岩!”莫如深看着紧握绳索用手臂挡住刚刚一箭的人,又见他与莫南乔如此亲昵,心下大怒。
莫如深指着林休思道:“你!枉读圣贤,当年教你的道义,你是丢到狗肚子里去了!”
“够了!”莫南乔身后的护卫立刻将张清漪拉拽回地面,他护住林休思受伤的手臂,冷冷看向莫如深,“朕不杀皇叔,皆因先生自小教导的儒家五常,皇叔该常怀感念之心,不然您当年封地豢养军兵之事,朕早就将其报给父皇。”
“陛下。”林休思避开莫如深的眼神,轻轻扯了扯莫南乔的袖子,但莫南乔仍是冷笑道:“否则哪来皇叔今日,还能对着先生大喊大叫。”
“你知道?”莫如深错愕一瞬,望着莫南乔的眼神越发复杂。
莫南乔懒得回答莫如深的问题,他看着瘫软在地上的张清漪低声说了一句话。
本一心寻死的人不可置信抬头,来不及多问便被护卫拖了下去。
今夜的攻城失败也在楚瑾意料之中,左右主动在他们手上。
被动的守卫不知何时才会有敌军来袭,只能整日整夜的紧张守备,而城中储备消耗极快,军队的状态只会一日不如一日。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必死局,楚瑾想不通莫南乔还不肯开城一战的心思,他在夜里四处走走,偶尔闻着百姓低声抽泣,不知是墙里还是墙外在哭。
‘里面,是饿死人了吗?’楚瑾不忍问系统。
‘北军手下的将领不顾莫南乔的指令劫掠了百姓,饿出人命也是时间问题。’系统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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