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疯了。我对不起他们,我谁都对不起。】 我闭上了眼睛。 我哥说,妈妈不爱他。但我现在找到了妈妈爱他的证据了,他倒是逃得远远的,再也找不到了。 就像当年我妈竭尽全力挽留他,最终也只摸到了他一点点流逝的体温。 我向后翻,一张一张地掠过。 我看我妈说,今天带我去了公园,天气很好,我也很听话地牵着她的手不乱跑。她问我要不要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我说不要,我有人陪。 我看我妈说,今天带我去打了疫苗,我好像很怕针,扭过头死死闭着眼睛不敢看,针扎在肉里的时候害怕得哥哥妈妈大声叫着给自己壮胆。 我看我妈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升职加薪了,可以给小木多买点新衣服穿了。 每一页都写得满满当当,溢出来的字,飘动的笔画,全是我妈满满的文字都挡不住的爱。 她记录下我的身高,记录下我的体重,悄悄写下我的身高第一次是在书柜这里量下来的,如果我长大了想知道自己的成长痕迹可以去看这个老书柜,被她一笔一笔写下了我每一年的身高。 我拿着那本日记转头往书柜走,在左边的棱上果然看到了从我的腰到我的胸口一连串的划痕,标记着几几年几月几日,小木身高多少。 日记里还写着,小木越长越标志了,眼睛像他爸爸,笑起来其实很好看。他老说他自己笑起来丑,哪有啊,我家孩子笑起来是最可爱的。 “妈妈,爱是一种滤镜。”我苦笑着牵了牵唇,对日记本里几年前横眉竖眼捍卫自己孩子的母亲露出一个无奈的浅笑。 她说,门口的树长得真快啊,怎么一年两年的就长得这么高。 她说,隔壁的李阿姨搬走了,搬进来了王婆婆。王婆婆人很好,跟她说常把孩子带来玩,还给我偷偷塞很多很多小零食在荷包里。 她说王婆婆病逝的前一阵子还拉着她的手说让她多陪陪我,说小木是个很好很听话很懂事的孩子。 她说,她好爱我,好爱我,她这一辈子所有会把爱分心的人全部都被带走,所以她这辈子所有的爱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她说,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妈妈,但她对不起我,因为我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 我没有爸爸,没有哥哥。 我只有她。 日记的每一页都是一把利刃,从十多年前的岁月尖锐地穿透进我的胸膛,割开我的皮肉插进我的胸骨刀刃埋进我的心脏,我喘不过气来,眼泪跟着流。 妈妈说,我肯定是说胡话,我肯定是太想要个哥哥了,所以才骗她说哥哥一直在我的身边。 泪水淌进嘴巴里,又咸又苦。 像我妈一个人抚养我的这十多二十年没得到过一夜的安眠,像我妈操碎了心忙上忙下束手无措的日日夜夜,像我妈看到我哥给我写的那封情书时三观破碎头痛欲裂的瞬间。 我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但是好像有点晚了。 我颤抖着手把日记本往后翻,再往后翻,翻到最后一页最新的一页,上边的字是今天早上才写下来的,墨水清晰,字字平整。 “我忘记了,最开始的想法,也只是想让他做一个健康的孩子。” 那一行字印入眼帘的一刹那,我闭上了眼睛。 泪水是世界上最小的湖,我曾经亲手抹去我哥的眼泪,我也亲手抹去妈妈的眼泪,但我才是那个最该流泪的人。 我为什么这么多年无动于衷。 这句话的下面贴着一张泛黄破旧的便签,在我依稀能记得一点的印象里,我妈牵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便签上的字句。 那是一个叫做《猜猜我有多爱你》的绘本里摘抄下来的话: “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再从月亮上回到这里来。” 外边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小的,好像是我妈十多年前的泪水和呜咽从过去传到现在就像这风一样慢慢地变得小了,低声了,变得隐晦了,变成更多更多的爱了。 我把这本日记合拢放在桌角,假装没有任何人来过。 我抹走了我眼角的泪珠。 我哥,我妈,我对不起任何一个。 人生漫长无边,一个人的长命百岁是对我最残酷的惩罚。
第六十四章 我选这个专业没怎么经过深思熟虑。 脑子里一直有这么一个想法潜伏着,在我志愿单落笔的瞬间义无反顾地冲出我的脑海执意想要成为落在我笔下的真真切切的字眼。 我把它写下来,脑子里大声呼喊的声音和不断催促我落笔的喧闹刹那就安静了。 我想,这应该是个好兆头。 我想问问我哥满不满意,知不知道我走向了他本该拥有的人生轨迹。 他的墓前有好多玫瑰花,我每一次去都会带一朵,因为他说他喜欢看我带着玫瑰去见他,那代表的是我们之间本来最不该拥有的爱情。 有时候我去的时间靠得太近,上次带的那支玫瑰花还没有枯萎,我就带了新的一支去给它作伴。连着这么一支两支三支,五支八支十支,一朵接着一朵地老去。它们不是诞生在同一天,却被我带去了同一个地方看着对方枯败在代表死亡的坟墓前,一支接着一支零落成泥化成土相继走向衰亡。 我不喜欢这个花。 它太鲜艳,太耀眼,赤红的色泽落在阳光下,风吹草动的时候晃眼留下掠过眼帘的艳红,总让我想起我哥眉眼间那道赤红的竖痕。它们的颜色太像了,玫瑰和血一样红。可是无论多少朵玫瑰都唤不了他回看一眼,我的血也一样叫不回来他。 我哥狠心,茫茫人海里只留给我一块墓碑。 他死了,离开了,怕人间留不住我,还要给我留下一块墓碑用它来拴住我。 我好想问他有没有看到过谁家的风筝是系在石碑上被风吹着跑,越飞越高还能不跌倒。 没有人能回答我的话。 最开始我常来看他,每天都来看他,每天都看到上一朵玫瑰花搁在墓碑前,上上一朵也在,上上上一朵还在,数来数去忘了多少朵。我问他如果有一天我给他带的玫瑰花到了99朵,他会不会出现。 他不理我,风也没有吹过。 我当他拒绝我,又问他999朵呢?9999朵呢? 他依然不理我,墓碑上他的名字代替他应该有的遗照望着我。字不会开口说话,石碑不会开口说话,风不会开口说话,没人替他回答。 我把手里的玫瑰搁在他的墓前,靠着他的墓碑呆呆地望着旁边那棵树的树皮,猜它的年岁。有时候太累了,我也会闭上疲惫的眼睛小憩一会儿。 他的墓碑冰凉,和他的身体一样。 靠在这块没有温度的石头上靠得久了能麻痹自己是靠在他的怀里,听着自己孤单的心跳假装这颗心轻盈跃动在他的胸腔。 有时候我也太想他了,就会把额头抵在他的名字上。名字凹陷进石碑的深邃刻痕轻轻掠在我的额间,像他吻我时心跳的刹那心惊。 我好想他,但我不能说。 就像我妈无数次想他,也不能给我说。 我和我妈的心里念着同样的人,可是我们只能对他缄口不言保持应有的沉默。 后来因为学校的事情太多太多忙起来了,我会隔三差五忘记来和他说说话。我忘记了,会给他补上几朵玫瑰表示我的愧疚,虽然他肯定不会在意这个。 我的手指熟悉这块墓碑的每一处,我知道每一道裂痕的位置,知道上面每一个字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抚摸它的裂纹像是我哥无数次抚摸过我掌心的纹路,我熟悉它的一切像是我哥熟悉我每一道掌纹蔓延的方向。 我走他走过的路,才知道他爱得有多辛苦。 一天一天的过去,转眼就是一轮春夏秋冬。树叶长了又落,墓碑边的杂草黄了又枯。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我妈早些年来看过我哥就不敢再来了。长此以往地看着这座装着他的坟墓会忍不住想落下泪水。 一天没来,三天没来,七天没来,十五天没来,二十八天没来。 我像是在和思念争斗,看谁能够坚持得更久。 我再去看他是在冬深的某一天。这座城市不会下雪,严寒把冰冷的狂风凝冻成刀刃,一刀一刀落在我的脸颊凌迟我的眉目。 我的目光落在坟墓上浅浅一层看不太出来的灰上,蹲下身凑过去摸了摸他的名字。 落在墓碑上的灰尘是沉淀在过去的时光,我伸手掸去,它们就被风吹得高高变成十八年和他在一起的朝朝暮暮,比幻影更像梦。 长久不来,那些玫瑰早就已经枯败。 我还没给他带到999朵,但我知道我未来给他带不到这个数字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个夜晚都是难眠的夜。以往睡在他怀里脸颊贴在他冰冷的肌肤上才能得以安眠养成了最难改正的陋习,戒掉一个怀抱像是戒掉烟瘾那样难熬。 每天睁开眼不会看到那双永远缱绻地凝望我的眼睛,每天入睡时不能靠在一个怀抱里听到同频共振的心跳。 我像是蹒跚学步的孩子,等他离开我后才一个人艰难地走向被他挡住的人间。 没有他,我养成了很多坏习惯。我喜欢在疾步穿梭的人群里幻想能找到一个也许会悄悄穿透他们的身影,我知道这样不好,只是我太渴望能见到他,我太期待一个好久没有触碰到的身体能够拥我入怀抱,我好想他回来再多陪陪我哪怕一天一小时一分钟。 哪怕让我再看他一眼呢? 哪怕给我一个把他留下的机会呢? 为什么对我要这么狠心。 我爱了他十八年,在没有他的第十九年又开始恨他。 我恨他,我恨他心狠,恨他不言,恨他那双含笑的眼睛不说话,恨他的一滴眼泪比他的吻还要灼烫,恨他不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恨他不把选择的权利交给我自己,恨他替我做决定。 我恨他,恨他比我更爱我自己。 我爱了又恨,恨了又爱。我频繁地去他的墓前,又断断续续地隔三差五忍着去看一眼。我老是想做一个关于他的梦,又怕做一个关于他的梦。梦做多了,会不会哪一天以往数年经历的一切也变成无数个梦里平平无奇的一个? 我翻来覆去地过着平淡的日子,可时间没有因为我的焦躁而快上一分一秒。 它慢慢地走,路过我,凌迟我,嘲笑我。 可是就算这样难熬这也才是我独自一人的第一年。 十八岁以前的每一年,他陪着我,陪着妈妈。 十八岁以后的每一年,我守着一座坟,守着妈妈。 我妈在老去,我看到她的皱纹慢慢变深,她慢慢地头发白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多,让我给她染了一次又一次,拔了一次又一次,可白头发还是像春天的杨柳冒出新芽那样层出不穷地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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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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