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简的工匠离兰台值房不近,明夷忙于公干,鲜少前往,故不曾完整见过那些竹子如何从高挺的竹变成手边的书卷,现在那些不曾见过的画面却一一在眼前浮现。 简牍连缀后方可书写,崭新的简还残留被火炙烤后的焦青味,整齐码放在小板车上,被送至前院。所有简牍一律送至兰台令史处,上官挑选后,剩下的才能分发下去。明夷总是挑那些看上去参差不齐的,他说,自己只是打打草稿,或信手涂写,好看的简还是留给正在编纂的书吧,那些才是要传世的东西。谁成想到今天,连他无聊时随手画的一只小乌龟,都能完好无缺地保存到今天呢?兰台书中的内容跃出书面,在他眼前不断闪过,被一只大小眼的乌龟扑了个正着,明夷紧绷的唇终于松动,泄出一声轻笑。 几排小字手拉着手飘过,是过去兰台之人的署名。明夷忽然看见其中有个嬴字扭了扭身子,像在对他行礼。他想起来了,那个爱缝香囊的小吏就姓嬴,约莫就是嬴氏先祖。 这些名字在他身边绕了几圈,他认出这些各不相同的字迹背后的主人,有个写字秀气但力大如牛的守藏吏,有个只会画狗爬字却英俊非凡的校书,还有个没上过学但写得一手好字的厨娘…… 小字转着圈离开,不断唱着咒文的李三宝发现阵中出现了模糊的白影,不像个人,只是一团混沌的雾。 嬴光草草擦干头发就冲下楼,却在楼梯上驻足,不敢再往前。他也看见了那个飘忽的白影,被闪烁的篆书簇拥着。风从窗户灌进来将他才暖起来的身子又吹个透凉,他害怕这风也会把那团脆弱的雾吹散。 阵法运行至此,李三宝已有脱力之象,高功如宋道长也汗湿鬓角。那团雾气悬空许久,都没有变化,嬴光屏住呼吸缓步走完剩下的楼梯,最后一步却踏空险些摔跤。 这下动静不小,明夷原本还垂眸认着眼前的字迹,循声望去,看见扭到脚呲牙咧嘴的嬴光。 白雾就在这时更浓郁了些,边缘被文字推挤着勾勒出一个盘坐的人形。 “成了!成了!宋师叔,有人形了!”李三宝惊喜道。 嬴光登时忽略了脚腕处的疼痛,睁大双眼紧紧盯着那处。 宋道长眼皮也不掀,双手结印:“借你吉言,但还早着呢。” 眼下不过是刚刚步入正轨,最艰难的情况 ,恐怕真要三天三夜不断诵经念咒。 “小嬴,等等我。”明夷轻声道,“我明天会醒的,一定会的。” …… 春晚还有一个小时开播,电视循环播放着回家过年的公益广告,嬴光独自在楼下忙活年夜饭,有明夷之前就点名要吃的,有李三宝家乡的样式,也有宋道长专供的素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吃上,但嬴光已经在和面包饺子了。 阵法之中,明夷的五官已愈发清晰,但魂体仍然与肉身相去甚远。他倒是不无聊,被变幻的文字环绕,就当是看书了。 众多小篆之中似乎混进去一些奇怪的东西,明夷仔细分辨:“‘绿水青山就是’……嗯? 怎么会有楷书宋体字? 是嬴光最早拿给他看的那套书,没想到这些现世文章也生出了灵气。 明夷伸手戳戳那些看上去很亲切的简体字,独腿的水字摔倒了,其余字簇拥上去把它拉起来,一行标语整整齐齐踢着正步走开。 他相信文字有灵,却不知能可爱成这样,“真好啊。”明夷又笑了。楼下电视的广告词穿过一老一少的咒语,被明夷听了个大概,这就要过年了。 “谁在说话?宋师叔,我好像听见仙人的声音了!”李三宝浑身一激灵,险些没拿住法器。 “我又不聋。”宋道长咬破中指,在面前的玉璋上描画符文。 明夷的虚影越来越真实,已是亦真亦幻的仙人模样,青白衣衫垂下,衣摆在身后铺开。 “二位,辛苦了。” 这次两个人都清楚听见了明夷的问候。 宋道长捶捶僵硬的老腰:“都是应该的,大人您现在千万不能出阵法,咱们争取把肉身一块儿弄出来。” 明夷理了理衣袍,似乎闻到了饭香,有点想吃饭。 “能把嬴光叫上来吗?” 不知是否心有灵犀,嬴光正端着两杯温水上楼。 明夷端坐堂上,垂眸淡笑着看他。 “嬴光,你走近些。” 被唤的人放下水杯,捂住嘴的时候眼泪也滚落下来,双眼无比依恋地望着阵中失而复得的人。 “大人,重塑肉身之后,这些书的损毁都会加快,以后可得好好保存了。”宋道长抹去指尖血迹,开始念另一套更古老的咒,听上去像明夷故国的官话。 原来那些文字是在跟明夷告别。阵眼处,明夷总是忍不住伸手去摸那些字,看来他两辈子,都要多谢这些书了。 欢快的乐曲混杂在庄严的神咒中显得不伦不类,是春晚开始了。明夷想起自己去年对着电视笑,嬴光活见鬼的表情。“我也没有这么容易笑吧?”明夷嘟囔着,隐隐感受到轻飘飘的四肢越来越充盈,四周的字符也更快地飞向他,一时金光大盛,左右两盏魂灯也开始剧烈燃烧。 魂灯之间有所牵连,明夷身上的真魂灯在接纳新的魂灯,嬴光左肩原本比旁边体温低一些的地方也微微发烫。 宋道长和李三宝谁都无暇给他科普,魂灯燃烧越剧烈,就说明阵中人求生意志越强烈。 明夷现在,每一寸潜意识都不愿离去,这世上尽是他的牵挂。 人就是一张被牵挂支撑起来的皮,那些割舍不下的事物装填进去,才能被称为活物。生老病死,喜怒哀惧,有所爱,有所求,就是人。 嬴光还在无声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明夷便同他打趣:“重塑肉身,却没说是几岁的肉身,万一等会儿你看见一个小婴儿怎么办?嬴老师会奶孩子吗?” 被他这么一扯,嬴光还真想象了一下自己用背带背着婴儿明夷下山买菜的样子。 结婚未半而中道当爹,即将填补同性情侣不能未婚先育的空缺。 明夷向后微微仰头,闭上眼睛。 某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又哭又笑的样子,当真是有些丑。 不敢认。 电视的歌声越来越高昂,应该是快倒数了,外面却一片寂静,山下大大小小的屋子灯火通明。嬴光胡乱擦了把脸:“今年这片好像禁燃,我带你去外面看烟花怎么样?” 明夷略带嫌弃地看他:“好是好,你能不能先去洗把脸?” 嬴光:“……哦。” 将人赶走,明夷再也无法维持端正的仪态,猝然向前伏倒。 实在太痛了。 肉体的疼痛离开明夷三千年了,如今身体未成,疼痛先至,像被六骊马车踩踏碾压,又被拖行在碎石路上;像从兰台顶楼坠落,又被滔天的洪水冲走。但明夷无比珍视所受到的每分痛苦,突破层层炼狱,便能回到人间。 嬴光在洗手台前对镜洗脸,见到自己脸上挂着两颗又大又肿的核桃也十分震惊。这两天他不说以泪洗面,也是悲喜交加,忧惧不断,如今看来,的确是精神不大好的样子,感觉随时会被安定医院抓回去。他对着这张颇为沧桑的脸想了想,决定刮个胡茬再出去。 明夷还被困在万蚁噬心的痛苦中,几乎所有人可能受的伤,经历的痛楚,他都受了一遍,魂灯却在这时骤然暗下去。 “怎么回事?”宋道长睁开双眼,平时炯炯有神的慈眉善目也布满熬出来的血丝,“阵法有缺口?” 李三宝闷声咳嗽不止,顺过气后起身:“辛苦宋师叔,我去看看。” 阵中的明夷慌了神,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源源不断注入到他身上的体温正在急速抽离。希望骤然受到打击,他近乎哀求地看向楼梯口,只想嬴光不要那么快出现。 明夷身后的窗棂上,李三宝找到了问题,是飘进来的雪融了,破坏了一张符。 “大人凝神!切忌胡思乱想!”宋道长一声暴喝点醒明夷。 窗外风雪肆虐,李三宝不能再入阵,要四处走动修补阵法,楼下电视的声音也不再能听清,没人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嬴光洗完脸出来,主持人倒数的最后一个数早已落下,全场拖着长音的“新年快乐”也只剩尾音。 新年了。 嬴光冲上二楼,迎接他的是深深的阒寂。 李三宝襟前一片血色斑驳,终于脱力,靠着书架深深睡去;宋道长嘴角也有丝丝血迹,正原地入定调息。 唯独不见明夷。 “明夷?” 眼见刚洗干净的脸又要一把鼻涕一把泪,楼上飞奔出来一个外套还没穿好的长发青年:“别哭别哭,我在这里!哎呀……到底怎么回事掉这么多眼泪。” 嬴光被拥进一个有青竹香气的温暖怀抱,虽单薄,耳畔却是有力的心跳。 “明夷……”他更加哽咽,下一秒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 震惊,一二十七岁男子出席当天嚎哭不止,犹如三岁小儿。 明夷手足无措地给他抹眼泪,温声道:“我都好好地在这里了,怎么还哭?别吵到他们休息,这两位太辛苦了。” 绝口不提自己所受的折磨。 “我以为,以为……”嬴光狼狈地抽噎着,眼看鼻涕就要蹭到明夷身上,还好明夷眼疾手快甩给他一包纸巾。 “以为我不要你了?我只是上楼去换新衣服,已经过年了。”明夷腾出一只手,把耷拉在地上的另一边袖子套上。 新年穿新衣,还要是红色的。明夷那时新年尚白,这身喜庆的红外套,是嬴光买给他的新衣服。 明夷戳了戳嬴光腰上的痒痒肉,感觉自己要被他的手臂勒晕了:“喂,我现在是要喘气的。” 嬴光不理会,把擦干净的脸埋到他胸口。 震惊,某二十七岁男子竟跪坐在地,行状如大狗,十分诡异。 “起来跟我去关窗户,等道长们醒了就吃年夜饭,我闻到佛跳墙的味道了。” 嬴光连关窗都要和明夷一起去,与他十指紧扣,被指影响行动后改为拽着他的衣摆。明夷突然很想学一下网上购物,买条狗绳回来牵着算了。 窗外雪已经停了,夜空也会放晴,在远离光污染的山里撒下大片大片的月光。风也平缓下来,楼顶悬铃轻晃,明夷回眸与嬴光对视,仿佛回到那日檐下。 “今天去山顶看日出吧,道观后院日出特别好看。”嬴光哑着嗓子,轻声道。 明夷郑重地向他点头,窥见嬴光眼底闪烁的光芒。” 这场三千年的日暮,终于在这一刻得以被熹光照拂,再无黄昏。 全文终。 【作者有话说】 两位老师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大家的陪伴!更新的路上遇到了很多困难,也有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写下去的时候,这个小中篇写作时间跨度太久,我的心态也发生了很多变化,但在新的人生阶段回头再看,才发现好像还有很多仍未改变且愈发坚定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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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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