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门忽然发出被推开的声音,嬴光惊喜地回过头去,以为能在这梦境中看到已故的嬴老爷子,站在门楣下的确实身高还没到门一半高的小嬴光。 小嬴光看不到入梦的嬴光,一蹦一跳地跑到秋千边上,还不忘向上提溜一下裤腰。看到小小的自己一下一下蹬着地把秋千荡得越来越高,嬴光突然玩心大起,抓着藤条用力向前推了一下,成功听到秋千上的一声尖叫。 荡到最高点时吹起一阵强风,梧桐落叶簌簌,和另一头的竹叶声遥遥相和。 小嬴光很快就让秋千停了下来,跳下秋千后探头探脑地看向屋里,随后又猫着腰鬼鬼祟祟地绕过梧桐树。嬴光想他的目的地应该是不远处的竹林。 刚才那一下秋千荡得这么高,就像小时候他发现竹林后有一块大石板的那次。 他跟着小时候的自己到了竹林外,驻足的小嬴光略显愁眉苦脸,应当是在斟酌进去的后果。嬴光记得他小时候那次最终也没敢走进竹林,毕竟老爷子的拐杖打人还是很疼的。但是今天二十六岁的嬴光已经把到竹林当不速之客这件事做成了家常便饭,来都来了,断不会只在外面站一站。 嬴光拨开竹枝时有一瞬分神,手竟然径直穿过了竹子,奇异的感觉令他回神。看来他在这梦中,和明夷一样能随意控制自己是实体还是虚体。他又拿竹子试了一番,掌握了窍门后走到石碑处,就控制着自己穿过封土,落在通往墓门的甬道中。 用同样的方法穿过重重殿门,他才在明夷的墓中发现了类似主墓室的结构。说是主墓室,其实不过是个依附在大殿之后的房间,中间用不知名的玉石筑起高台,台上停着巨大的棺椁。 比起主墓室,这里更像一个祭坛。 若将此处当作墓葬来看,即使这里没有陪葬品,安放明夷尸身的这个巨大棺椁也无疑是严重逾制的。 几重棺椁都没有封盖,嬴光因此得见,同样是玉制的巨型椁中包裹的是冒着寒气,经年不化的冰棺。 此时只需再往前迈一步,他就能看清棺内长眠之人的面容。 于是棺椁之外,高台之上,嬴光心内悄然擂起喧天锣鼓。他难以想象,明夷的脸出现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场景中。 几番踟蹰,嬴光终于向前走了一步,棺椁之内露出来的,却并不是明夷沉睡的容颜。 那是嬴光完全陌生的明夷,却也是另一副他工作中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棺椁内是重重叠叠流光溢彩的白鹤羽衣和古老的祭器,羽衣没有盖住的地方露出了垫在最下方的几枚玉璧,玉璧上铺着一些零碎的深色骨殖,相应的位置还有因没了依凭而落下的金玉饰物。 除了衣物不腐之外,这完全就是古墓中墓主人多年后重见天日的模样。 这一堆散落在绫罗宝物间的骨殖,就是曾承托那样一个灵魂的,明夷的身体。 耳畔的鼓声骤停,嬴光却听见另一片排山倒海的潮涌向他席卷而来。 兰台保护了所有东西三千年不朽,唯独没有护住兰台主人的尸首。嬴光不知道明夷苏醒后是更多待在这里还是前面的寝宫,他只要一想到,不朽的明夷时时刻刻都能看见自己零落尘泥的身体,便觉得连血管的最细微处都是阻滞,周身每一缕潮湿的空气都夹带着哀鸣。 他想到明夷同他说的,旬恢下令郡县猎杀白鹤的事情,突然看那件白鹤羽衣百般刺眼,锋利的羽尖仿佛利刃将他双目割伤。 嬴光伸手想去扯那件羽衣,触碰到冰冷的温度后才发觉那片片连缀的并非羽毛,而是雕刻成鹤羽状,纤毫毕现的云母。 那一刻嬴光收回手的动作,说不清是出于对设计建造墓葬之人的惊讶与钦佩,还是出于对这件羽衣并非用真鹤羽做成的欣慰,抑或只是出于对稀有文物本能的爱护。 忽然,嬴光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看向这个空间里微弱的光源。 主墓室内用作照明的器物是八只镶嵌在四壁和四角的犀角灯,诡异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在地底待久了的嬴光几乎已经失去了分辨南北东西的能力,便顺着它们所指的方向走去,以虚体的方式穿过了那面墙。 墙后却不是另一个墓室,而是阴冷潮湿的泥土,甚至还能看见虫卵孵化留下的壳。嬴光不知以虚体模样在泥土中穿行了多久,终于捕捉到视野最远端一丝微弱的白光。 这时他心中突然荡开振聋发聩的一声喝令,要他走过去,走出去,走到光的背面去。 仿佛那背后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亟待他去完成。 【作者有话说】 骨殖是什么呢,参观过广州南越王墓遗址的宝宝应该有印象,两千多年前去世的南越王与其夫人就留下了这样的遗骸。人死后土葬,自然腐烂,骨头就会慢慢被分解破碎,变成黑褐色的碎块直至化为齑粉。 我去年进南越王墓遗址的时候,那种令人难以描述的陈腐和无限接近死亡乃至于消亡的气味带给我的感受就是,它们会给每个参观者笼罩上一层说不清又难以忍受的压抑悲观,明明只是面对一个在我们看来简单的逼仄腐旧的空间,却让人那么直观地感受到这两千多年是如何用岁月的一粒沙将渺小的个体碾成尘埃,直至今日,想起地穴中那股日常生活中绝不能感受到的阴冷,心情依然久久不能平复。 第26章 再入幻境 在暗无天日的泥土之下,人很容易失去时间概念,嬴光也不知道自己在泥土中潜行了多久,才终于看清白光背后的东西。 那是一扇蒙着白纱的木雕花窗,嬴光将窗户向上掀起,略微躬身便看见窗后场景。 色若失魂的白袍男子垂头跪坐在迭席之上,一侧手臂搁在案上,整个人都斜斜地向那一侧歪倒。岁月在他眉间眼下刻画出年轮般的三两细纹,比青年时更棱角分明的五官却含着更浓重的病气——并不从疾病滋长出来,明夷的身体很好——这是从他心底层层叠叠的死灰中生发出的颓唐之气,从前一直被很好地压制在端正疏朗的仪表之下。 嬴光突然在梦境中清醒过来,想起李三宝的话,窗那边就是明夷作为一只地缚灵的梦境。 可这次他从窗户中看见的明夷,与上一次明夷忌日时所见的分明不同。明夷自刎时年将不惑,不惑之年的明夷有更深邃的眉眼,周身气质却与嬴光平时所见基本无异,只是三千年后披着二十七岁皮囊的明夷有更深沉的目光和背影。而上次他看见的,是青年模样的明夷,兰台的陈列也更简单,而这次场景中不仅多了明夷是中年模样这一细节,嬴光甚至能看清屏风旁的烛台燃着几支蜡烛,明夷的桌上挂了几支毛笔,竹简上写的是什么字。 恐怕是在阴气的加持下,地缚灵所经历的幻境越来越真实,也就愈发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嬴光想穿过窗台,但窗户属于明夷的幻境,已经不是嬴光自己的梦,他似乎也不能再控制自己虚化了。他只好凝出实体翻过窗户,绕过迭席走到明夷身边。 “原来你躲在这里。” 带着一点笑意的声音像是松了一口气,从身侧传来。 明夷的眼神重新聚焦,看见嬴光朝他伸出的手。 “我们该回去了。”嬴光伸着手,等待面前的人将手搭上来,就像平日明夷在竹林下小憩,嬴光去寻他回家吃饭那样。 明夷戒备地坐直了身子,和这个奇装异服的年轻人拉开距离:“阁下是?” “你现在……不认识我?” 嬴光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悻悻收回,他改为在明夷身边坐下,明夷下意识握着手中的青铜剑给他让位置,磕到了腰间玉带。 金石相撞,嬴光这才注意到明夷手中握着一把他只见过两次,却再不能更熟悉的青铜剑——第一次他曾经握着这把剑要自刎,第二次他亲眼看着明夷用这把剑划开了喉咙。 他一时失态,捉住明夷握剑那只手的手腕。 “做什么?”明夷想要挣脱,嬴光却比他更用力,死死钳着他的手腕,那片皮肤说不定已经一片青紫。 嬴光不由分说地一根根掰开他握紧的手指,将剑从他的手中夺过来:“我还想问你要做什么呢。” 明夷向他投去冷眼,呵斥他这僭越的行为:“此地乃兰台官署,还请你自重!” “平时都是我对你百依百顺,在兰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了这么久,你也听我话一次,跟我走。” “我哪儿都不去。”明夷用力甩开他的手,自小熟习射御的腕力爆发终究不是健身房锻炼出来的现代人能比的,“这是我的兰台,虽死,吾当不去。” “这是你的兰台,这是你的兰台……”嬴光被甩开手的时候抓住了明夷一截衣袖,他拽着那角衣袖,眼底闪过片刻难言的哀切,他随即语气急促地质问,“那放满懒人沙发、架了乳胶小床、按你的兴趣摆了玻璃鱼缸,把喷灌系统拆掉配了浇花木桶和勺子,有你拍的照洗出来贴成照片墙的……那又是谁的兰台?” “那个咱俩一起坐在上面,你说我爷爷给我挂了风铃很有意思的屋顶,除夕夜晚上有人放烟花的兰台,又是谁的兰台?” “那个嬴光跟明夷在一块儿住了一年多的,又是谁的兰台?” 嬴光问一句,就要向明夷逼近一寸,直到看见他脸上尽是茫然和惊惶,才慌了神。 明夷木讷地看着他缓缓停下翕动的唇,气若游丝地从喉咙深处长叹出一句:“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从他今日上兰台,处处透着违和与诡异的熟悉感,他自己今天的未卜先知、莫名其妙出现的嬴光、面前这个年轻人画中的另一个兰台,桩桩件件都让他感到极度的困惑和不安。 嬴光的话也让他内心的另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就好像,他言语中不能离开的兰台是高高矗立在他脊背上的,而嬴光质问的话语中,那个本应陌生的兰台,却是从他身下拔地而起,将他轻柔地托举到这个面容陌生又莫名熟悉的年轻人面前。 嬴光再次向他伸出手:“你再仔细分辨,这里到底是不是兰台?” 窗外的夕阳已经被地平线完全吞没,这时的明夷,本应倒在血泊之中,而那柄明夷用来自戕的青铜剑,此刻正牢牢握在嬴光手中,让他有一种皮肉都已经被烫穿错觉。 这把青铜剑并没有按时在这个幻境中完成它的使命,嬴光也不会让它完成所谓的使命的。 他入明夷的梦,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明夷,你看着我,能不能想起来,昨天你做了什么?” 昨天……地缚灵并没有昨天,明夷眼里的迷茫更深一重。 “那你可能想起来,自己明天要做什么?” 明天……地缚灵当然也没有明天。 他只会永远被困在无限循环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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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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