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完美罪名上唯一的遗憾。” 夏德里安在操作台前坐下,掏出操作手册翻了翻,接着拉动阀门。 这架飞艇的本质是军用品,因此具备杀伤力,在关键时刻,它可以自燃,甚至自爆。 飞艇已经行驶到了亚历山大城上空,从这个驾驶舱往外看,远处就是新圣宫。 阀门正在漏气,整个飞艇在以一种濒临失控的方式急速下降。 夏德里安勉强校准了一下降落角度,确定他们不会摔在闹市区,接着干脆利落地按下了自爆按钮。 后边的舱室率先炸开,夏德里安没有听到舱内的人发出任何声响。 原来这就是死,一如白日降临的风。 死亡以一种极其平静的方式到来了。 火光席卷而至,操作台开始燃烧,夏德里安咬开雪茄,点燃,仰头吸了一口烟。 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他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他和纳尔齐斯的一场对话。 那是很早以前了——差不多是十二年前,艾西礼刚刚成为他的学生不久,因为中心派和社会派的矛盾,夏德里安“不幸被抓”,艾西礼孤身一人深入亚历山大城,想要把他救出来。 在那次行动中,艾西礼几乎杀了一个人。 在杀死那个人的过程中,和艾西礼一贯的冷静理性不同,他的学生表现出了某种失控倾向。 这种失控倾向其实潜藏在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暴虐因子里,有的人一生都不会表现出来,但也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加以引导,从而显现在性格表层。 “我引导了他。”事后夏德里安对纳尔齐斯说,“我对弗拉基米尔进行了一些特殊的培养,引导出了他体内的某些暴虐特质,因此他会在杀人的过程中失控。” “但是这种‘失控’,对于我而言,恰恰是‘可控’。”夏德里安道,“我可以控制他的失控,从而达成某些事。” “你肯定不只做成了这一件事。”纳尔齐斯了然地问,“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我确定了一件事。”夏德里安悠悠地说,“我确定这个年轻人是真的爱我。” “人太自恋是病。”纳尔齐斯道,“得治。” “你听我说完。”夏德里安边说边比划,“对于弗拉基米尔那样的人而言,能使他失控的事不多,他失控了,证明他体会到了非同寻常的剧烈的情感,那种剧烈的情感即使不是爱,至少也是某些近似爱的东西了。” 纳尔齐斯听完点头:“行,就当你说的鬼话都是真的,但我有一个问题——请问,弗拉基米尔是失控地爱上了你,还是他爱上你之后,才开始失控?” 夏德里安:“说人话。” 纳尔齐斯:“就是说,他之所以会产生‘失控’这种情绪,是因为他原本就是暴虐之人,还是因为爱?你在他的体内激发出的这种东西,是一个偶然因素,还是他的本质?” “那我就不知道了。”夏德里安想了想,“不过我们可以打个赌。” 纳尔齐斯:“赌什么?” “赌你刚刚的问题。”夏德里安说,“当一个人体内的失控因子被激发出来后,有的人最终会被这种性格彻底侵蚀,变成某种应激机器,这种人其实很适合成为战士。” “还有一部分人,或者说少部分人,会保留原本的自我。” “但是这种‘保留自我’有一个前提——这就是你刚刚的问题了,如果弗拉基米尔本质就是疯狂的,那么他必然会被失控吞噬。” “如果他没有被吞噬,或许我们就可以断言,他本质是一个理性的年轻人。” “而他之所以会失控。”夏德里安说着笑了一下,“只是因为爱。” 纳尔齐斯纠正:“是善良。” 夏德里安:“善良什么?” “如果他没有被吞噬,我们就可以断言。”纳尔齐斯说,“弗拉基米尔,本质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那场对话结束很久之后,战争爆发,艾西礼参军。 他经历了无比惨痛之事,甚至可以称之为一个人最难以忍受的切肤之痛。 但他没有失控。 或者说,他守住了所有该守的底线。 夏德里安和纳尔齐斯再也没有谈起过多年前的那场打赌,但夏德里安知道,结果已经一目了然了。 在某个油画燃烧的午后,艾西礼也曾将答案亲口告诉过他。 那时年轻人对他说:于我而言,您是理性之外的和弦。 想到这里,夏德里安笑了一下。 他靠在操控台上,吐出一口烟。 弗拉基米尔。 原来答案,你早已告诉我了啊。 原来,我就是那个失控的原点。 随即,惊天动地的爆炸吞噬了一切。 新圣宫里,德米安被外边的爆炸声惊醒,他猛地坐起来,下意识往外看去:“发生什么了……我去,天上爆炸的那是啥?有人往圣廷投弹了?” 他推开房门,走廊上全是人。 德米安突然看到了阿纳托利,惊道:“头儿?头儿你怎么没穿鞋?你的脚在流血!” 阿纳托利光着脚站在窗前,地上全是碎玻璃,他的脚被扎透了,但他恍然未觉。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 几个小时前,阿纳托利一直睡不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从黑暗中袭来,让人心烦意乱,最后他干脆倒了一杯冰水,站在走廊上透风。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睡不着。 神圣帝国也会参与这次的和谈,使团等级很高。 他想,或许可以见到老师。 或许,他们终于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谈一谈那些,夏德里安始终不曾宣之于口的事。 那些他发觉太晚的真相。 数月前,德米安在卡尔帕诺山区说了一句话——很多东西都受不了叶尼涅的雪天,最多活到下雪之前。 这句话像拼图的最后一枚碎片,一下子将许多他曾经忽视的细节串连在了一起。 夏德里安曾说,他很少去叶尼涅。 西大陆五国除了叶尼涅,别的地方气候都很温和,像慕德兰这样的地方,即使下雪,气温也大多在零上。 他为什么很少去叶尼涅? 莉莉玛莲的战斗力为何如此强悍?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老师的容貌几乎没有改变? 在那个亚历山大城的新年夜,夏德里安为什么否认了自己的主体性? 奥涅金的遗产、研究所大火、莱赫战争、在寒冷中失去体征的新型士兵……所有曾经发生的事实不断缠绕重组,最终形成一个不言而喻的真相。 一个名为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的真相。 …… 阿纳托利盯着窗外的西北礼拜堂出神,十多年前的某个清晨,夏德里安曾在那里问他,是不是应该送他一朵玫瑰。 老师。他在心里想。又是冬季玫瑰盛开的季节了。 亚历山大城的冬日并不冷,因此玫瑰才能常年怒放。 …… 他在窗边站了很久,突然感到心悸。 疼痛传来的时刻,他猛地退了一步,水杯脱手掉落。 杯子摔碎的瞬间,窗外突然有星光从天而降,轰然如山火倒悬,砸入不远处的玫瑰园中。 无与伦比的猩红迅速点燃了整座花园,大火立刻在新圣宫周边蔓延起来。 熊熊火光照亮了走廊上的所有玻璃,许多人从梦中惊醒,向外跑去,高喊着救火,呼叫声连成一片。 阿纳托利却一直怔怔地站在窗边。 “……头儿。”德米安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问:“你没事吧?” 许久,窗边的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他慢慢地,慢慢地,在窗边蹲了下来。 像孩子蹲守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门前。 他脑子里很空,却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像很久之前,他也曾这样蹲在什么地方。 …… 他蹲在祭坛前,因为哭了太久感到很疲倦,他想要睡了。 突然,有人在他面前弯下腰来。 “你是谁家的小孩?”那人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脸,“要不要跟我出去玩?” 他太困了,失去了该有的警惕,只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嘟囔着问:“……去什么地方?” “我带你去兜风。”那人笑着把他提溜起来,拎在手里掂了掂,“我开了一辆非常炫酷的车,帅气的人都应该开快车,飚完车你就什么烦恼都忘记了。” 他昏昏沉沉的,直觉告诉他这人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应该不是坏人,于是他点了点头,说:“好。” …… 此时此刻,长大的孩子蹲在原地,大火正在对面燃烧。 火焰中传来某种熟悉的味道,玫瑰燃烧的味道,记忆是那样鲜明,雪茄被剪开,有谁凑了过来,笑声中夹杂着亲昵的低语,有谁吐出一口烟。 那烟的气味正如此时火的温度,潮湿、柔软、滚烫、腐烂、剧烈、腥甜,蓝色的大地上有玫瑰倏而破土,没有焰火的新年突然变得无比温暖,暖如良夜,仿佛春天就要到来。 艾西礼喃喃开口:“老师。” “……弗朗西斯科。” 此时此刻,整座城市都在玫瑰燃烧的气味中醒来,许多人看到火光划破夜幕,以为自己发现了流星,纷纷循着光线涌向新圣宫前的广场,一些眼睛满怀欣喜,一些生命来来去去。准备晨祷的母亲将新生儿举过头顶,白鸽从地表飞至高空,风过处,正迎来黎明的第一缕晨曦。 此时此刻,他们相距一百米。 此时此刻,是最寻常、亦最幸福的瞬息。
第67章 向死而生 某年某月某日。 纳尔齐斯带着玫瑰花抵达的时候,草坪上有人在跳舞。 那是一支关于天鹅的舞,关于死去的天鹅。 待对方跳完,纳尔齐斯走上草坪,将玫瑰放在草坪上的某一处,而后道:“跳得真美。” “我每天都会来。”跳舞的人笑了笑,“好久不见,纳尔齐斯教授。” “好久不见。”纳尔齐斯朝她点了点头,“加加林那。” 这是个万物复苏的春日,天非常蓝,风里夹杂着海的气息,还有各种各样的花的味道。 草坪很大,一望无际的绿色上放满了鲜花,百合、马蹄莲、风信子、大丽花、紫罗兰…… 当然,还有玫瑰。 他们两个人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一大群穿着校服的孩子从草坪上跑过,很多人都在唱歌。 “这是哪里来的孩子?”纳尔齐斯问,“他们在唱叶尼涅的歌?” “这是叶尼涅的游学旅行团。”加加林那笑道,“去年刚推出的项目,自从卡尔帕诺公路建好之后,类似的旅行团多了很多,非常受欢迎。” “已经建好了啊。”纳尔齐斯恍然道,“我记得我去广州之前它才刚刚建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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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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