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那些玩意儿,不值钱。” “你见过?”陆诏年质问里带点天真的语气。 “嗯。越南,你知道吗?我们离越南很近,那里是法国殖民地,很多洋货。” “什么是殖民地?” 陆闻恺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说:“好比一个陌生人闯进你家,告诉你他是你爹,然后你就得完全听他的了。” 陆诏年皱眉头,“你以前没见过爹吗?” “和我一样的野孩子很多。我可以没有爹,但我娘不能没有丈夫。” “这又是什么意思?” “女人不能做野女人,女人有丈夫才可以生养孩子。” 陆诏年睁大眼睛,“你阿妈没有吗?所以你阿妈要抢我阿妈的丈夫?” 女孩比陆闻恺以为的要聪明。她才八岁,就能够毫不留情揭露他面上的心底的伤疤。 或者说,陆诏年生性残酷,乖戾,只要别人身上最昂贵的东西。掠夺了又能将其轻易丢弃。但这是后来他才了悟的。 彼时陆闻恺全然是戒备。 深夜的对话经陆诏年不设防的嘴传到夫人耳朵里,陆闻恺被夫人叫过去,挨春天里最细的树枝抽打。四月倒春寒,他一面感受寒浸里发热,一面以火辣辣的伤口迎接风刃。 陆闻恺原来话少,此后变得寡言,尤其对陆诏年。 可以肯定的是,陆诏年更加讨厌他。 他和母亲先是住用人房一样的别院,后来小洋楼起好了,就搬了进去,鲜少和正室及嫡出打照面。母亲在楼院前种了很多花,就像他们原来的家。盛夏招引蝴蝶,陆诏年放学回来发现了,专门让人做了扑蝴蝶的纱网,拿着纱网扑蝴蝶,和用人们一起在院子里吵吵闹闹到天黑。 她不吃饭,夫人催了一趟二趟,亲自过来逮人。陆诏年就诬陷这一切都是哥哥指使的。 陆闻恺第一次听到她叫他哥哥,实际上有点反胃。以为又要挨一顿板子,可夫人没再信这荒唐的谎话——小学生的想象力实在有限。 但陆诏年是真的为蝴蝶着迷。当晚被夫人守着写完功课,陆闻恺看着二楼那扇窗户的灯光熄灭了,没过一会儿,就听到自己房间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女孩念念有词,好似施展某种法术,她小心翼翼地踩在花丛里,生怕折了开得正盛的绣球花。 “啊!” 他听见她摔倒了,犹豫着,起床趴到窗边。 往下望去,只见女孩倒在花丛里,蓬松睡裙和绣球花轻柔缠在一起。她喘着气,双手捧着,极小心、极小心地张开一点缝隙。 她应当是看见了妖冶的蓝色蝴蝶,一种在炎热的边陲小城常见的蝴蝶。她笑了。 那晚月光皎洁明亮,他记得她璀璨的笑容,还有眷恋地放飞的蝴蝶。绣球花和茜草变得无边无际,是她柔软的被子。 后来陆诏年经常偷摸到院子里扑蝴蝶。不知道她在哪里听说,蝴蝶可以做成标本展示,她让人做了玻璃框,把做成的蝴蝶标本抱去给所有她喜欢的小朋友和尊敬的长辈观赏。她唯独没有拿到小洋楼里来。 天气转冷,花缓缓凋落,蝴蝶和陆诏年都不到院子里去了。 中秋节夜晚,陆闻恺和母亲得到允许,第一次进宅邸吃饭。夫人、陆诏年和她的兄长挨着坐在圆桌一边,他称作父亲的男人和他们说笑着,空气里油辣子飘香,他和母亲被隔绝在外。 他们吃一种油炸过的糯米糍粑,糍粑的样子像压了模子的月饼。供给月神做贡品后,晚上便拿来享用。陆诏年喜欢用糍粑配黄豆粉,甜滋滋的,她喜欢吃甜食,这一点就和他不同。 他们围着一张桌子,拿糍粑,手碰到一起。 陆诏年瞬间丢开来,连同糍粑一起。黄豆粉浅浅扬起,他一呼吸就被呛到。 “我不要吃了。”陆诏年同她的奶妈说。 这么大个人还要奶妈陪着,实在希奇。不过听母亲说,因为伺候陆诏年的用人也才丁大点儿,要人教,所以让奶妈继续伺候一段时间。陆家和别人家里不一样,别人不喜欢女用的丈夫上门,但陆家雇了奶妈的丈夫做长工,平ᴶˢᴳᴮᴮ时送陆诏年去上学的就是那长工。 没有人送陆闻恺去上学,甚至进出都从后门过。学校里的人不知道他是陆家的少爷;知道他是陆公馆来的人,他们更不当他少爷。 两次考试过后,陆闻恺被允许在特定时间进入宅邸的书房——夫人让他辅导陆诏年的功课。 实际是父亲的主意,父亲总希望他们能更亲近。 他们的确亲近了,后来——以一种意外的方式。 * 女人离开房间,上楼了。从门缝溢出的光棱在走廊地板上停驻片刻,好似他凝望她的目光,最终消失。 辗转反侧一整夜,陆诏年真正只睡了一会儿,就被用人叫醒了。她赖床,听到门口女人说,“个么让小姐多睡一阵罢”,却是一个鲤鱼打挺,起床了。 换好衣裳,用人妈子给她梳了长辫。走出房间一看,只有陆闻恺坐在沙发上,他穿一身西服,没有扎领带,领口微敞着,抹了一些发油,面容干净,正翘着腿在看报。端的是清隽公子哥儿。
“他们……呢。”陆诏年迟疑地出声。 报纸发出哗响,陆闻恺看过来,也没说话。他合上报纸,叠放在茶几上,起身道:“大哥出去办事了,走吧,我带你去吃早饭。” 陆诏年回头看了看用人,跟着陆闻恺到门口,还是叫用人把她一件薄绒的外套拿来。 陆闻恺在路边等她,拦了一辆人力车。 陆诏年走来看到,问:“要去很远吗?” 陆闻恺反倒笑了下,“娇小姐,还不是怕你又累着了。” 他在调侃她昨晚于这门前的窘迫模样。陆诏年耳朵一下就红了,没好气地踩上人力车,手往他背上借力,最后他轻轻扶了下她手。 指尖划过她手心,教人无端心悸。 陆诏年娇小,他们挤一辆车也不碍事,但陆闻恺偏上了另一辆。陆诏年偏过头去看他,青葡萄般的翡翠耳坠晃荡,他想给她讲男女有别的规矩道理,却被晃没了话。 街市上熙熙攘攘,络绎不绝。报童飞驰单车,要行人避让,拨铃铛丁令令作响,避不及兜售香烟的小贩被一阵风带着转圈,回过神来直朝报童渐远的背影叱骂。陆诏年坐在车上直笑。 “头一回来南京吧?”车夫问。 陆诏年活泼好动,和车夫一说起来就停不住了。到了中山北路一带下车,她笑着让陆闻恺多赏车夫几个铜板,一时忘了有意与他保持距离。 车夫收了钱,飞快地走了。陆闻恺又从兜里摸出些零钱,和手里多余的铜板一起塞给陆诏年。 “干什么呀。”陆诏年咕哝,却是将钱揣进了衣兜里。 见陆闻恺往巷子里走去,陆诏年快步跟上,“我又不是吩咐你做事,你作甚么这样冷淡。” “你吩咐我做事的时候还少了?”陆闻恺斜目瞧她,不知是揶揄还是讥讽。 仔细听,他声音比往常喑哑些,可陆诏年想着别的事,没察觉。她皱眉,“那么也不是不能在家里吃,叫用人买回来就成了。你何须带我出来,受我‘吩咐’?真是小气,我不过叫你赏人tips……” 陆闻恺笑了一声,“也学上洋腔了。” “谁让我有个洋姨父。” 不知何故,二人静默了。那好一阵子未见的生疏使他们言语都怪异的客气。 陆闻恺领陆诏年来到一个人满为患的铺面,道:“大哥让我照顾你。你第一次出远门,我应尽责带你到处走走。” 铺面窄小破落,从早到晚只卖鸭血粉丝汤,一碗两角钱。 南京人吃鸭是出了名的,板鸭、盐水鸭还有用内脏烹制的鸭血粉丝汤。据老饕食客称,这间小店的鸭血粉丝汤是南京城里最好吃的。陆闻恺吃过一次,确有点难忘,每回上南京,都要来吃。 今日赶上集市,远近的人们都来游玩,这家店的人也格外多起来。 陆诏年从来就没什么耐烦心,此时更有点赌气似的,道:“非吃这家不可吗?” 陆闻恺看着陆诏年,陆诏年忽有所躲闪,别过脸去。 最后还是等下来了。二人进了店,不到片刻,便吃上了鸭血粉丝汤。 汤鲜美,正适合秋冬吃。陆诏年愉快地享用美味,没一会儿又想起章小姐。她斟酌着出声道:“你知道章小姐什么时候和大哥好的?” 陆闻恺抬眸,低头吃粉丝。 “我问你话。” “食不言。” “少拿这些话诳我。” 陆闻恺抿了抿唇,道:“大哥的私事,哪里是我能过问的。你要是好奇,今晚等他们回来,你可以问。” “那么,”陆诏年道,“昨晚你在等章小姐回来吗?” 陆闻恺很平静,“哦,原来是你在偷看。” “偷看?”店里人声鼎沸,陆诏年仍觉难堪地压低声音,“我根本还没看清她的样子。” “画报上你应该见过。” “我是说……” “就是为大嫂鸣不平,你我都没资格。”陆闻恺端起碗喝了口汤,取出烟来,踱去店外。 “快些吃罢,冷了就不好吃了。” 荤汤热腾腾的气扑在脸上,发烫。陆诏年觉得这些话还是唐突了。 哪里是为大嫂鸣不平,分明是她自己心头有鬼。 作者有话说: 激情开文,忘了接下来是双周榜,赶不及榜单啦。抱歉!两周后再来看更新吧
第九章 一碗的份量对她来说有点多,但她愣是都塞进肚子里,汤也喝光,像要填满什么似的。 之后她走出去,到他身边。他手里的烟早不见了,垂在侧边,他望着不远处巷口的梧桐树。地上落叶卷了一堆。 “回去吧?”陆闻恺偏头,目光垂过来。 陆诏年不自然地避开,道:“不是要带我到处走走吗?” “那么你想去哪儿?” “也没来过南京,总要都去一去。” 陆闻恺笑了下,“是不是有些贪心了?” “你嫌麻烦,我自己去好啦。” 陆闻恺当然不会任她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地方闲晃,陆诏年这么说,只是些微的赌气,带着一贯的同哥哥撒娇的神气。 在陆闻恺眼里,变成了“激将法”。他无奈地哂笑,道:“我一时也想不到哪儿好,走这么走走吧。” 陆诏年没吭声,见他往巷外马路走去,慢吞吞跟着。 看惯了重庆城崎岖狭窄的坡路,走在这一条路能望到老远的平坦道路上,心也跟着空荡荡的。他们沉默着,真作赏景一般。 秋日带着点白霭的阳光倾洒在路边的低矮楼房上,阑干上的红海棠床单随微风飘荡,空气里有香甜的糖炒栗子气息。 陆诏年一下就被吸引,往四周没找见,抬眼瞧陆闻恺。无需她说,他笑,“这个时节卖炒栗子的很多。” “是呀,我——” “刚才没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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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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