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觉得最早自己还和程省与薛兰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薛兰并非一个完全满分的母亲。
她总是很爱消费,嗜好获取、囤积与装饰,也养过好几只宠物,各种名贵的猫猫狗狗都有,尽管伺养它们和清理粪便这些杂活全都由保姆负责。
薛兰一般只喜爱那些小动物几周,起初会给它们顺毛,逗弄一阵,然后没兴趣了就丢在一边,送给朋友。
她也会常常温柔地抚摸小程幻舟的头,给他唱舒缓的歌谣,哄他入睡。
每当这时候,程幻舟仍体会到眷恋。
他觉得自己与薛兰喜欢的那些小动物没有特别大的区别,但他也得到过爱。
程省早年生在一个清贫的教育世家,父母及祖父母都是高知教师,程省本人却发家很快,二十四岁名校毕业就进了那家被戏称为“包裹着人类脸庞的巨大吸血乌贼”的国际著名投行。
他在其中适应良好,并一路高升,似乎走向另一个极端。
程幻舟那时见程省的次数属实不多。
隔三差五他放学回家,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里面可能装着男孩子喜欢的飞机模型。
他便知道,是爸爸回来过了。
第二天早上,屋子外传来人声,程幻舟从浅眠中睁开眼。
浑身酸痛,脖子有点扭到。
他知道这附近会有来进货批发的商贩路过,程幻舟懒得在意身上的不适,坐起,扯了扯衣服,推门出去。
外头不少早起的居民,站在摊位前闲聊。
他出门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感觉比昨夜里好了一些。
他在人前中瞧见个眼熟的女性,有几次他来时正好碰上对方来家里送菜,便知她就住在不远的隔壁,人很热情,有时候家里做多了饭会给程省带一点。
有时候,程幻舟见到她,她还夸说,小程你长得真俊,有没有对象?我家闺女今年刚上大学,还想着介绍给你呢。
程幻舟连忙摆摆手,诚恳地向对方解释自己已有一个谈了七八年的男朋友。
对方露出惊讶的表情,说,这么多年了呀,那感情好,外人是插不进去咯,祝你们长长久久。
接着她又道:“小程,你爸爸,虽然话不多,但人是很好的,平时我有什么水呀重物要拿呀,他看到都会主动帮我扛的。”
“我听说你爸爸以前还是什么老总……名校的高材生,怎么也不计划一下找个体面的差事,现在干那种卡车司机的活儿,多累啊,身体都不知道吃不吃得消。”
程幻舟将滔滔不绝的中年妇女送走,心想。
她应当是不知道程省坐过牢,所以才敢这么慷慨。
程幻舟走过去,和这位正在挑水果的女性打了个招呼。
他问:“你知道我父亲去哪里了吗?我来看他,电话打不通,人也不在。”
邻居大妈不善掩饰,见到程幻舟,微变了脸色,欲言又止地道:“你不晓得?”
程幻舟拧起眉:“怎么了?”
大妈脸上出现了同情又伤心的神色,犹犹豫豫地小声对他说:“你爸爸,好几天以前,就被救护车拉走了……”
“那天大半夜的,车子来的时候警报老响了,把我们都吓一跳……”
一阵寒风刮过,从衣领钻进身体,刺骨切肤的冷意。
程幻舟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完全懵了。
他眼前眩晕般地发着黑。
最让他不敢置信的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完全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程幻舟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四处打听奔走,一上午过去,他终于从社区急救中心获悉了程省所在的医院。
整件故事在别人口中已变得极为惊悚,他们说,程省被救护车接走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还在不停地往外吐血,特别可怕,具体也不知是什么病,但恐怕是很难救回来了。
在得知程幻舟是他的亲儿子之后,每个人都露出怜悯的神情。
程幻舟处于一种巨大的迷惘和无措中。
他甚至已做好最坏的准备,也许等他赶到医院时,连程省的骨灰都见不上。
程省被收治在五公里外的公立医院。
医生从他的联网病历记录中获知,程省早在半年前一次例行体检中查出了中期血癌,但他没有治,只拿了点药。
程幻舟:“为什么?”
“怀疑应该是收费的问题,他本身的求生欲望也十分薄弱。”
那医生道:“他前几个小时醒来时,我们派人进去问过他的意思,他说他没有亲属,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打算把急救的诊疗费交了就回去。”
“我们当然拦住了。”医生说,“但他可能……也不剩太多时间了。”
程幻舟想起程省留在茶几柜的两捆钱,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问:“还有办法么?”
“如果拖延生命的话,换最好的药和仪器,还是有希望的。”
“但是你要知道,像他这种晚期病人,只能是能拖一天是一天,烧钱吊命而已,你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程幻舟立在程省的病房门外,像童年时那样感觉到某种本能的恐惧,他在前进还是后退中踌躇许久,最终掉过头。
程幻舟带着筹到的现金回来时,浑身都挂满了雨水,衣襟湿透,冷得牙齿都在轻微颤抖。
深夜的医院总算得片刻安宁,程幻舟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
程省安静地躺着,浑身插满了管子,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连呼吸声都很微弱。
程幻舟上前,每行走一步,都留下泥泞不堪的印记。
他没有打算吵醒对方,程省却像好似预感到什么,忽然睁开浑浊的眼。
程幻舟愣了愣,然后沉默地望着他。
程省反应迟钝,花了很长时间,才断断续续地说:“幻舟,是你,你怎么来了。”
程幻舟发现,自己在面对他时,还是很难表达任何关切或者慰问的语句。
于是他只是干巴巴地对程省说:“你再坚持一下,还可以治疗的。”
程省却摇了摇头。
“我犯了错,都是报应。”
他困难地拍了拍程幻舟的手背。
“我希望,你不会步上我的后尘。”
“你要做对的事情。”
“否则……就像我一样……”
“后悔一辈子……”
程幻舟听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也眼睁睁看着这个才到中年,却满脸苍老的男人生命一点点流逝,直至终结。
他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程省已闭上了眼。
他想问,父亲,可是谁不会犯错呢?
他们只是都并不拥有被原谅的资格。
哪怕作为亲子,他也没有学着去原谅程省。
一步踏错、一念之差,就永远印刻在骨骼血液里,作耻辱的印记,直至程省用死亡偿还。
这一刻所有过往清除为零,程幻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如心脏被揪住、撕破。
当年杜尽深离开后,他开始厌恶令他失去一切的命运,更厌恶的,是身为Alpha的自己。
可他终究丢掉的是什么呢?
在程省去世的这一天,他想——
原来,自己本是有机会成为一个正常人的。
但这个机会被他亲手掐断了。
十多年来,他自始至终没有学会过原谅程省,于是他也丧失了原谅自己的能力。
程省的后事处理起来不算复杂,也不需盛大的葬礼。
程幻舟的祖父母在他很小时就都已病逝,程省尚且留在世上的亲人实际上也只有程幻舟一个。
若非程幻舟正好去看他,他大约是真的不打算通知任何人,就这么毫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火化后,骨灰送往郊区的墓园。
程幻舟游走在阴森的石碑之间,四处荒芜,冷风呜呜地吹过树梢。
天色一点点变沉,光线被厚重的云层遮蔽,直至逐渐熄灭。
这边太偏僻,没有灯,终于,天色还是全暗了下来。
他太久没休息过了,头昏脑涨,大概还因为淋了雨,一直在咳嗽,像是要把肺都整个吐出来。
饥饿感也很明显,眼前一阵阵发晕,连目视的景象中凋零枯萎的树木都好像在跟着旋转。
这有些奇怪,因为他对饥饿的耐受程度一向很高。
不是那种进食的欲望,倒不如说,是由于太过空洞而急于掠夺和占有。
墓地的空气中充满着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不知何时,面前出现了一道黑影,将他完全笼罩。
程幻舟迟滞地抬起眼,努力分辨来人。
是杜尽深。
他的脸上除了焦急,还有很多很多程幻舟看不懂的东西。
杜尽打着手电筒来时,便只见程幻舟蜷缩在地上,脊背弓起,衣服下整个人瘦削,骨骼突出,整个人不住地颤抖着。
杜尽深神色一凛,立刻疾步上前,喊了声:“舟舟!”
程幻舟从混沌与恍惚中勉强抽回了一点意识。
杜尽深一把把他搂住。
十分、十分地用力。
杜尽深也蹲在地上,程幻舟被对方禁锢,内部咯吱作响,这个动作好像在两人之间凭空制造了强力连绵的无形联结。
在接触的那一刻,他们的体温开始互相传导,穿过衣物、防备、身份与世俗。
程幻舟的脑袋贴在杜尽深的颈侧,贪婪地吮吸来自他身上的气味,每一分带着安抚气息的桂花酒信息素侵入,都让他觉得自己如同无边黑暗的宇宙中飘散的粒子,从无处可依的动荡中,重新回到稳态。
这次程幻舟完全没有挣动,反而扑上去,很用力地噬咬对方,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
“哥……”
他看起来很难过。
他把杜尽深送给他的戒指押在了别人那里,是不是也亲手把他自己和他最爱的人弄丢了。
第46章 能
在那个更多是宣泄和依赖的亲吻中,他们互相都咬伤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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