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在船上的那一个月,他每晚每晚的睡不好,幸好他哥安安全全到了暹罗,每隔三个月都给辛实寄一封信,知道他不识字,临走前大哥特意买了坛家里过年才舍得喝的桂花酒,拜托了隔壁胡同的老童生来信了念给辛实听。 半年大哥会寄一次钱,工钱确实多,一个月的薪水就比兄弟俩在福州累死累活挣一年加起来都多。 钱是穷人胆,大概是真攒了点家底,大哥前段日子寄的信里头,开始琢磨着央人要给辛实讲一门事,还告诉他遇见好姑娘了也别害羞,大胆去求亲,又说咱家人丁薄,得多多地生,姑娘小子都好,有一个是一个,大哥在外头赚了钱,生几个都养得起! 老童生边念边打趣地伸手作势来拉他的裤腰带,要看他毛长全没长全。他连大姑娘的脸都没敢正眼看过,听到这种大人事情,立马面红耳赤,赶紧夺过信逃回家去了。 可从半年前起,信再也没来过了。 辛实日日下了工就跑到邮局面前去巴着窗子问里头的职员,人家一开始还好声好气,可他天天去,大概是让他问烦了,探出头恶言告诉他,南洋每年寄信回来的人,有一半第二年就不寄了,为什么,死在外头啦! 他听了这话,全身的血都吓凉了,浑浑噩噩回了家,向老童生问清了大哥寄信的地址,就那么睁着眼在床上挺尸挺了一夜。这一晚上,他反反复复喃喃自语地背诵那个地址,第二天公鸡打鸣,他轻飘飘地摸去木匠屋,找师父恭恭敬敬地辞了工作。 辛实的爹妈,是从承德很不容易逃难来到福州的,并且没过几年的太平日子,就很不幸地就都死了。 师父对他知根知底,晓得他们兄弟俩长到这么大简直是相依为命,因此并没怪他白眼狼,刚学成就辞工,还给了他一个小红包,叮嘱他路上拿出雕龙鳞刻凤羽的专心出来,眼睛耳朵放亮一点,怎么着也得活着回家来。 辛实当即眼睛就红了,跪下来朝着师父的布鞋尖砰砰磕了仨响头,他羞愧呀,师父教了他手艺,他还没来得及孝敬师父呢。 师父也吓一跳,连拖带拽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他这就顶着脑袋上一个大包回了家,城南有条糖水巷,巷子尽头是个大院子,院子里头有棵大槐树,树冠最深处那两间光秃秃的平房就是他家。是赁的,还差好几个月才到期,他不租了,把租钱要了回来,跟自己从洋行取出来的钱全放一起,充作盘缠。 进了屋,他开始收拾包袱,收拾完了就跑到了码头来连夜买上了这张船票。 黑脸蛋叹了口气,伸手揽住辛实的肩膀,还用力拍了拍,说:“非得去那就去吧,但是你可得保重啊兄弟!” 辛实又是点点头,稍后,雪白的脸色突然一僵。 抿了抿嘴,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轻声说:“你的手。” 黑脸蛋愣了愣:“怎么啦兄弟?” 辛实镇定地觑着他,抬起瓜子仁似的尖下巴朝不远处的站台点了点,示意他朝那头看。 等黑脸蛋转头跟着他的视线去看了,他叹了口气,轻声说:“别翻了,我的钱全用来买了船票。今天走了,我就没打算回来。你走吧,现在走,我不会告发你。” 黑脸笑容一僵,辛实叫他看的方向,来来回回走动着一个踢着长军靴提着根警棍的大帽子警察。 这乱时候,人命如草芥,一旦进了局子,即使只是小偷小摸这样的罪名,要是没人拿钱来赎买,打死你也就是一个念头的事。 黑脸蛋的脸色渐渐变了,还是那张朴实的面孔,竟然有了些别的神采,阴狠,还有点畏惧。 他慢慢地把身体往旁边挪开,然后慢慢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惊讶地瞥了眼辛实,似是没想到自己少有失手的偷扒功夫,居然就这么这样一个瘦弱斯文的年轻男子轻易戳破了。 把手里的小刀不留痕迹地收回袖子里,黑脸蛋转身,如同之前的那个扒手一样,训练有素地没入了人群。 辛实眨了眨眼,故作镇定的脸色白了白。 他赶紧把压在腿上的包袱抬起来看,包袱底部果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不太大,刚好够一个人的手伸进去。 其实黑脸蛋不肯走,他也是不敢叫嚷的,顶多自己憋屈地抱着破包袱躲远点,兔子急了还跳墙呢,把这种混混逼急了,说不定自己今天就得交代在这里。 他是十分珍惜自己这条小命,并不是因为多么留恋贫穷安稳的日子,是还没找到大哥呀,死了也没脸去见爹娘。 这回出来,他早想好了,死也得死大哥跟前,叫他知道亲弟弟这回简直是为了他豁出去了,要是不想把弟弟拖累死,往后再也不许往外头跑。 这黑脸蛋的手艺其实很不错,拿刀开始割包的时候他根本都没发现,割完了才发现的。以防万一,出门前他在包袱里缝了几根暗线,线头都在包袱口上由他的手攥着,每根线都缝得紧紧的,一旦断掉,他立马就感觉到。 大哥从前就总说他个子也小,长得又容易遭人惦记欺负,叫他出门要把心眼带上,果不其然,还没踏出福州城,他就已经被两个扒手盯上。 早知道就花点钱买个皮箱,不需什么牛皮羊皮,就是假皮子也行,是个箱子就行,贵便贵了,总比布头强。 辛实从包袱里摸出针线盒,趁着还没开船,穿针引线低头快速地把破口缝合起来。他的面色倒是十分地平静,心里却一片愁云惨淡,接下来还得在船上待一个月,他真能平平安安到暹罗么?
第2章 海浪打得高低不平的礁石惊涛飞浪,空气又热又咸,是烘热了的海盐,夹带着一股不太熟悉的甜腻辛辣,像是香料,辛实从来没闻过的香料。 梯子一放下来,人群下锅的饺子似的,你粘着我我粘着你,从甲板滑到地面上。 走廊上乱糟糟的,辛实从狭窄的水房洗漱出来,只听到人家在上头模模糊糊喊,暹罗暹罗。他并没听全,生怕自己错过了地方,把湿漉漉的牙刷牙粉往胸前的包袱里一塞,赶紧跌跌撞撞爬到甲板上。 甲板上也是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提着行李,摩肩接踵,沸反盈天。辛实的肩背和腰时不时就要被人撞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 一路走,他一路问,问了好几个人,这里是不是暹罗啊,可没人有功夫答他。谁也不认识谁,都急着下船,谁有那个好心停一停答他。辛实不由得暗暗后悔,早知道先回舱房,好歹一块住了一个多月,总有人愿意告诉他这是到了哪里。 后悔也来不及了,甲板上人太多,往回走比上来难千倍万倍。天是真热,还未停顿片刻,辛实已经急得一脑门的汗。好不容易,他终于看见了一个可供询问的人员,是在下船口,有个穿制服的大个子船员,正在不耐烦地指挥大家下船。 仗着自己瘦,辛实从男人女人们的身体缝隙里硬生生挤过去,预备去问上一嘴。 可他刚来到下船口,还没等来得及开口问,后面传来一道男人忍无可忍的怒吼:“前头的都是死人啊,都活不活啦,赶紧走啊!” 此话一出,大家都抱怨起来,速度也加快了,辛实一个人的声音哪里抵得上一堆人叽叽喳喳,立刻感到人群涌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简直有些惊慌失措了,正想,还是先回甲板上再说,谁知道胸前横插过来一只手,也不知道是想挤开人群还是想抓同伴,总之,辛实被这只手一拦,好死不死被夹在人家的腋窝底下,头昏脑涨地下了船,来到码头上。 一个多月没踩到梆硬厚实的土地上,辛实的两条腿打着抖,还没走上两步腿就开始发软。这时候可不敢多走动,不留神就得跌跤。他谨慎呢,吓得停住脚步,茫然四顾,瞧见几步开外有片椰树林,枝长叶阔,提供了一大片阴凉的歇脚地,他赶紧抱着自己的包袱,找了个没人待的树荫底下蹲了下来。 周围都是些黑皮肤黑脸蛋的人,辛实都不用仔细去看他们大眼睛宽鼻梁的长相,只看他们身上穿的那宽宽大大的纱笼就知道,自己这是真远远地离开了家乡,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这些人一看便生活十分穷困,统统地瘦得不像话,面色流露出一种饥饿,衣服也并不干净,打了许多的补丁,可是统统地都很华丽,万紫千红,无论男女,都将自己打扮成了一朵花。 在底舱捂了一个月,辛实像刚剥了外壳的笋白似的,瘦得可怜,白得像鬼,竹竿一样往码头上做摆摊的本地人里头一插,跟往黑芝麻里头撒了一粒白芝麻一样那么突兀。 暹罗,这里肯定是暹罗了。看到这些长相各异的本地人,辛实的心总算放下来一点。 知道自己跟人家不一样,打眼,辛实也不去偷瞧别人,只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两个雪白的拳头没什么力气地捶打着同样雪白的笔直小腿,只盼着这两条不争气的腿脚赶紧适应落地的感觉,尽快可以发挥原有的功能,也不求健步如飞,至少走路不跌跤。 本地人似乎早已经对他们这些大洋另一头来的人见怪不怪,好奇的眼神只往他身上扫那么一眼,就不再打量,只埋头看着自己的摊子。 说是摊子,其实就是用桌子那么大的树叶摆在地上,上面摆了些吃食和水果。种类并不繁多,芭蕉,椰子,还有种花花绿绿的糕点,掌心大小,看起来很有嚼劲,长得像福州城街头常卖的龟粿。 辛实打出生起就没到过这么燥热的地方,呼吸都有些困难,心里头乱糟糟的,茫然又好奇,一边想这就到了,接下来该往哪走?一边又担心人家的生意,福州的十月底都快要冷起来啦,这里还热得跟暑天似的,吃的怎么能全摆在大太阳底下,不得晒坏了。 到底还是忍不住悄悄又扫了一眼人家的摊子,真奇怪,你说天底下哪来这么大的树叶,叶子都这么大,树该有多大? 正胡思乱想,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愕然的喊叫声:“辛实!辛实?” 这声音可有点耳熟,辛实忙不迭回头,一个大个子的憨脸年轻男人提着一个大竹箱笼三步并两步地跑到他面前来,脚步踉跄,显然也没适应下来刚下船的生活。 辛实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后连退了两三步,有点怕来人摔到自己身上,就他这身板,被压一下还不得背过气去。 他认识这个大个子,船上,他们两个住隔壁舱。 辛实这人,人如其名,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腼腆,不爱主动交友,上船后一个礼拜,连自己船舱的人脸都没认全,何况隔壁舱。 熟起来纯属机缘巧合。 船上供水的时间有限,有天大个子睡觉错过了供水,深夜里渴得翻来覆去,跑到了舱外的舔铁栏杆上的露珠解渴,辛实解完手回来,正巧撞个正着。 面对面的,都尴尬呢,辛实突然瞧见他的嘴唇干得起皮,心里忍不住地有些可怜这个人,就叫他等一等,进屋从自个儿的水壶里倒了一半水出来匀给他,大个子简直是狼吞虎咽地喝完水,然后客气地朝他说了好几声谢,俩人这才说了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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