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仍带着发烧后的沙哑,望向那双一汪清澈明亮的眸子,喃喃开口,“才醒,你怎么在这儿?” 周野四肢缓慢活动一会儿,他站不起来,只能伸直腰杆朝周池身上靠去。 空调毯纤薄,带着周池的温度。 周池的眼睛闪烁不定,下意识往里挪动。一只温暖的手掌触摸到他早已发汗的额间。 周野摸了摸周池,又摸了摸自己,自故自地说,“欸好像不发烧了。”接着又对周池来了一句,“你等我去帮你倒杯水。” 周池喉间干哑,现下确实需要一杯水润润嗓子。只是他犹恐自己病入膏肓,周野不是第一次在他梦里出现。可从来没有像这次那么随意,那么真实。 一杯温水灌进胃里,周池仍是开口问那个周野并未回答的问题。 “阿野,你怎么在这里?” “你可以到蓉海来,我就不能来冷水吗?”周野迅速接过周池手中的空杯放在一旁,说完便去拉开遮得屋内不见天日的窗帘。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四处都弥漫白茫茫一片。 窗帘一拉开,周野才发现原来帘子后面不是窗户,是两扇巨大的推拉门。 许是外界的白雾令周野下意识认为空气中的含氧量足够高,他轻易便推动了其中一扇。 冷水果然适合宜居,周野心中又得出这个结论。 他站在周池家中的阳台,俯瞰整个中心花园,眼睛都被这片小森林染得发亮。空气中的含氧量他检测不出来,但这种晨间清新的微风,与不断传来的布谷鸟叫声令他觉得十分惬意。 伸起懒腰的周野轻而易举便瞧见在这个一览无余的阳台角落,摆放着几颗苟延残喘的多肉。 他记得,它们有名字,是冰灯玉露。 他也记得,乌清的冬天,周池在他的病床前问他喜不喜欢,以后也可以养几株。 周野鼻头微微一酸,他知道他与周池之间必须要将那块坏死的腐肉生生割去,才能从中破茧重生。 他不要他的容器再为了他变得奇形怪状。他要他的容器和他最契合,也最寻常。 他从口袋掏出一包最近常抽的烟。滤嘴被轻巧地捏爆,星火带出的一缕青雾从烟头跳升。咖啡混合烟丝原本的气味绕过肺部从鼻腔缓缓吐出。 一支烟过后,周野才回到室内。他将推拉门重新合上,头微微下垂,发觉周池竟仍保持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周野又环视周围,最终只能将书桌旁沉重的靠椅搬到周池床边。 周池默默凝望周野,见他最终在自己的面前翘起一只腿坐下。周野似乎已经脱胎换骨。他的弟弟变成了幼时随性的模样,不再唯唯诺诺的周野浑身都会发光。 “哥,你阳台的多肉马上就要被你养死了。”周野陈述道。 他见到周池慢慢将目光放得很低,“我知道,可能我不太会养。” “你按时给它浇水了吗?” 周池又看了他一眼,真挚地回答:“我按照养护说明去做了,但结果就是这样……” “有没有可能是你太过小心翼翼,所以它才娇气。少一点爱护,它就情愿摆出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给你看。” 头脑仍有些发蒙的周池并不能完全理解周野的意思。周野话锋一转,又问: “为什么?为什么生病还要喝酒?” 周池逃避周野的眼神,只好抬手揉了揉一边的太阳穴,又扯出一个淡淡的笑,轻声说:“我只是得了一场小感冒,都没事了。” “哥,你从来不会正面回答别人的问题吗?工作也是这样?还是,只对我这样?” 冷静又步步紧逼的周野,周池甚少得见。他不禁有些哽咽,“重要吗?现在回答这些问题。” 周野吐气时带出胸膛的轻颤,周池竟完全不看他。他们不再能用眼神交流。 “不重要吗?”他带有发泄的情绪,追问:“哥,你后悔吗?我们这样,你后悔吗?” 周野目光中升起的熊熊大火传到周池的眼里,不出片刻,兀自被那片寂寥的湖泊吞噬了。 周野气急,他只是佯装出转身要走的样子。却不曾想,周池在他身后淡然地问: “那个男孩,是你新的天地吗?”
第62章 周野眉间蹙紧,瞳眸跟着声音微微转动,转身并未立刻回应周池。 两人似乎都没有挪动目光,他们像在穿透彼此。时间细细流转,一眼便是万年。 相对而言,周池一改平日里素来的沉稳,他显得有些急不可待。他这么了解周野,因此在没有从周野的眼神里看到否认亦或者惊诧的神采时,他的情绪似乎很难再受控制。 “哦……这样吗。”周池自问自答,继而又说:“你回去吧,我都好了。” 他的脸顿时煞白如纸,从周野的角度望去,眼前的人脸颊肌肉都在轻微颤抖。 也许是额头凸起的青筋过于明显,他抬起手,用手腹用力地搓揉。周野看到那块皮肤肉眼可见的红透了。可他似乎还嫌那只手不够,因而不得不抬起另外一只。 他早就不再看周野,他颓败得不堪一击。 他低垂的眼眶,有若隐若现的湿润。不出意外很快便能涌出眼泪。 周野觉得很罕见,但他一点也不想见到。 于是周野唯一能做的便是低下头,重重地摇晃。喉咙发出声音缓慢而破碎,“不是的,我没有。” 等周野重新抬头时,他又看不清周池的脸了。他从小就很会落泪,所以他情愿泪水盈眶的是他自己。 房间空旷而寂静,只有书桌上的时钟一下又一下,转动得震耳欲聋。 几次深呼吸后,周野稍稍冷静下来。但他觉得两人此时的氛围并不适合继续交谈,他又将方才拉至一半的门打开。 “后悔……每时每刻我都在后悔。后悔隐瞒你,后悔当初撇下你,后悔总是给你带来痛苦。可是,就像阳台的植物,我怎么都养不好……”周池哑声回答。 扶在门把上的手用力握紧了,身后传来这几句难得的坦白像一支麻醉剂,周野的呼吸一时间停滞,全身开始发麻。 可他知道他需要尽可能维持这场不可多得的局面。 周野看见周池已经将双手放回身体两侧,原本煞白的脸上勾勒出一抹牵强的笑。 “阿野,是我做得不好,保护不了你。” “哥,你总以为瞒住我便是保护我。自己承担一切,把我装进你的保护罩内,我就可以安枕无忧。”周野靠着门,用尖锐的把手抵住手心继续说:“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像个被蒙蔽住双眼的瞎子,急得团团转却无计可施。结果呢?哥,你瞒住我最后的结果于你于我是最好的吗?你想要的从来不尽力去争取,还是只有我,你觉得可有可无,没必要尽力?” “……不是,你从来都不是可有可无。对不起,是我一直,自以为是。” 这不是周池第一次对他道歉。周野也曾经听过周池在他病床前的喃喃自语。 房间过于空旷,周野觉得这句道歉久久萦绕耳畔。 那块腐肉已经被他用钝刀生生切开了口子。只需要全部剜除,他就可以朝周池迈出几步路,走向他。 于是周野说:“我需要,也可以同你一起承担所有事情。行吗?哥。” “……嗯。”周池迟迟出声,他的神色仍然沉重,像一团抹不开的浓雾。 “那么,你可以诚实回答几个问题吗?” 那团浓雾不减反增,沉沉低语道:“你问。” “手臂好了吗?” 周野知道自己上次已经问过了,周池也已作答。只是他害怕周池说的不是真话。 “……大体上算是好了。” “是骨折,根本不是风湿吧?” “……嗯。” 二人流动的气息仿佛依稀可见,这样的一问一答分明是对峙。 “来过蓉海几次?” 周池没料到周野会问出这个问题,但他又为周野这么问而平添窃喜。他稍稍挪动一下身体,让自己靠在床头的后背更加挺直,才叹出一口气。 “很多次,数不清了。” 这样云淡风轻的回答像一阵风,到周野耳边便散了。 周野鼻尖开始变得通红。他知道这些数不清的来回,是周池只为了坐在他的公寓楼下咖啡店,一次又一次默默地张望他的身影。 周野竭力控制自己即将再度失控的情绪,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发抖,继续问道,“妈说过我出院那天,你要来。后来没来,是为什么?” “不是风湿,手臂的骨头长歪了。那天医生最终还是建议动手术,手术时间太晚了……” 周池的话轻飘飘的,除了遗憾之外,好像阐述的是别人的伤痛。 “周池……周池……你为什么要这样?”周野不再看周池的脸,他一时间支撑不住蹲在地上,泪眼婆娑,朝正欲起身的周池吼,“你别过来!” 周池不再动了,他的眼泪却还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别哭……” 骨折是什么滋味?周池在医院没日没夜地照顾他。所有需要周池的时刻,都需要他伸出自己的双臂。 为什么周池却连一点痛苦的神情都没有。 他跟周池告别,在他生日那天,他甚至为了抛却过去,刻意没对他说句“生日快乐”。 “周池,对不起,你会痛吗?”周野抽噎着问。 “你会像我这样,想象你的痛苦,泪失禁一样痛哭吗?” 周池不敢靠近,他害怕眼前的人一碰就碎。 “……对不起,阿野。”他也不敢发出多余的动静,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得到原谅。他只能尽可能安慰周野,“已经不痛了。你刚刚不是问过我吗?都好了。” 周野独自俯身涕泣,半晌后,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断断续续发问。 “为,为什么,要让自己住得,这么差?为什么,不,不给家里,买家具?” 周池没有应声,周野便抬头望着他。等自己逐渐平复情绪后,又问了周池一遍。 隔了很久,周野觉得自己的腿都蹲得有些发酸,他才听见周池缓缓开口。 周池嗫嚅说,“因为我们,说过要一起挑选。” “你不在,这不是家。” 周野盯着木地板上的纹路,发晕的眼眸陡地亮了一下。原本附在小腿肚上的手,扯起衬衫便往脸上擦。 没有人说话,但气氛似乎渐渐缓和下来。周野的眼睛仍旧肿胀发红,却也完全收住了奔涌的泪。尽管喉间仍止不住地颤动。 “那你为什么不,不早点邀请我?” “现在邀请你,还来得及吗?”周池攥紧的拳头放松下来,音色也带着几分喑哑。 “周池,你欠我很多答案,我,不想马上回答你这个问题。” 其实周野很想回答,可正如他而言,周池还欠他一堆问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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