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一夜,三千五百息。 林预被推到EICU,秦兴的表情犹豫艰难,却什么都没有说,背影很沉重。 他身上的管子被下掉了一些,嘴唇发青,被塞了呼吸器,连皱眉的表情都没有。 冯泉给江惟英拿来了干净的外套,大衣被换下来的时候,口袋里掉出来的一团红色绒布格外显眼,他从地上捡了起来,东西太重,触摸到的顷刻间,心底有一片海水在急速倒退的寂静。 他在掌心收紧,指尖颤抖。 “我想要个戒指” “我要很贵的,最贵的。” “买吗?” “钱够吗?买得起吗?” 那天的林预笑起来,很腼腆,他说“够的,我拿所有的钱给你买最贵的。” 江惟英将头抬起来,枕在冰冷的墙壁,视线范围内,十米距离,隔着一窗玻璃,那里却躺着他的尼摩点。 他知道,有一场海啸就快要抵达他的海。 林预本不该醒的,他睁眼毫无预兆,聚不了神,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陷入永久的黑暗,护士进进出出,医生也进进出出,他们训练有素地沉默,偶尔用眼神交流,在看向林预的时候总是会低下头,有人默默调整他的管线,有几根被小心撤走了,没有新加上的。 林预觉得口鼻之中吸不进气体,所以不敢一次性都呼出去,等空气里安静下来,林预眼里多了些水光。 他呼吸发急,江惟英却走得很慢。 人的一生能走到终点,百分之一靠运气,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靠千刀万剐。 江惟英坐在床边,床微微下沉。 那仪器上的血氧很低,心跳得很慢,波动微弱。江惟英把报警器关了,觉得吵,一堆金器倒在床上,叮铃当啷,江惟英看着,林预也看着。 “我相信你。” 江惟英抿着唇,堆了个笑,他喉结滚动,轻声说道“你真的没有给别人买过戒指。” 林预眨了下眼睛。 “真的挺丑的。” 江惟英咧着嘴,他看着林预,几度移开眼,一边笑着,一边因为湿透的鼻腔而轻声张口呼吸,哽涩道“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林预眼里的水光倾泻而下,他表情很复杂,布满青筋的手背抖个不停,明明极度缺氧,却依旧不肯将呼吸用完,江惟英的眼睛血红着,他咬牙抓着林预的手指,用他的手拿出颗戒指,为自己一点点戴上,不知是谁的手在那里颤个不停,那么小的动作,都要耗费那么多艰难的时间。 林预急促得呼吸伴随着一串一串的眼泪,他悄悄收紧手指,祈求着这个时空能给予最后一点奢望。 江惟英闭着眼睛,他拿出戒指,轻轻套进林预的手指间,声音里满是哽咽“笨蛋,买大了。” “你...” “我喜欢。”十指相交,江惟英摸了摸他的脸,擦掉他冰冷的水迹,他抵着林预的额头,蹭着他的鼻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喜欢。” 林预越来越多得眼泪和越来越急促得呼吸,声声都是在催,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哭泣挣扎,江惟英温和地靠在他身边 “不用跟我道别。” “别害怕,这次不算你抛弃我” “好不好?”林预抖个不停,江惟英疼得像全身的血管里流淌得都是针,他伸手按向呼吸机,低头间水光带着脸颊的温度直直落进林预的眼中,那最后的一丝干涸渐渐化开,瞳孔里那最后一个亲吻的动作被永远定格了下来。 林预的肩颈终于松懈,未完成的动作随着那条起伏不平的波浪线一起趋于平静,归零。 他静静闭上了眼。 江惟英在他枕边躺了下来,很小的床,他挤在上面,他环抱林预,埋头在他颈间。 林预的温度还在,林预的味道还在,林预的一切都在,只有林预,他不在了。 房间有很多光影,纯白色的墙,没有颜色的光。 这是弥留的时间,从生到死的缓冲,是神在让人经历完整的痛苦后,刻意赏赐的宽容。 林预回想很多事,原来人生到了最后就会像电影到了尾声还会再回顾前情一样,他看得到江惟英,也记得起自己。 年少的江惟英,沉默着嚣张,温柔得暴戾。 他连佣人剥好的皮的橘子都会嫌脏,却理所当然地吃掉自己剩下的馄饨皮。 中年的江惟英分毫未变,他干净整洁,什么都要排斥一番,但在自己身体各处开始发生病变、腐烂时,眉都不皱。 他呕吐,控制不住,有时候甚至不分场合,甚至会忘记自己的行为,但他却永远能记得江惟英蹲在地上一点点擦地的样子,他洁净漂亮的手指,为他洗脸,为他擦身体,为他擦地,也为他拔掉了生命里最后一丝痛苦。 他拉血,不停地、不停地,红色、黑色,甚至是腐烂的血块,药物让他的身体没有那么痛,但肿起的淋巴通通都发生癌变。 他有时候能摸到自己干瘪的腹腔里流动的液体,能摸到肚脐里越来越凸出的硬块,他闻不到自己在腐烂,可他是个医生,他什么都明白。 掩耳盗铃再久,不过都是贪恋能跟江惟英在一起,再久一点,于是他原谅了自己一次又一次,为这份贪心和假装不自知。 铺满我一生的江惟英,如果爱有万分之一甜,就让我葬在这一点。 天灵灵,地灵灵。 神仙如果真的可以实现人间的愿望,虔诚地祈求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江惟英,能活到很老很老的时候,给自己多一点时间,再多一点机会,让自己下辈子能成为一个照顾江惟英一生一世的人,为他撑伞,为他做一切,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他想换得起江惟英的一切。 想要跟他,平行而进。
第98章 从前,林预害怕夜晚,江惟英不能理解。 但现在,每当太阳将要落山,他就开始焦虑,他害怕天黑,怕天空爬满星星,也怕天亮,更怕。 他怕得要死,怕到时常躲进林预的那只熊里,狭窄的黑暗中,他偶尔会跟林预说上几句话,虽然他从不应答。 集团很好,江合很好,项目因涉及举报被迫中断,大多数涉及其中的人员还在接受调查,但二期的成果还能得以保全,算是好事。 李修很好,他很负责任,除了头发白了一层,已经很有院长的风度,费恩请来的专家给他的手腕动了场小手术,他闲时依然会上手术台,但大多数时候忙得不可开交,很是像样。 秦兴也很好,他被李修提了主任,成了骨干,被评了几个奖,也能拿更高的薪水。 还有那个脸圆的护士,她哭了几场后成了红人,只是她拒绝了当护士长,调她去ICU当轮转,又提她去体检中心做了个负责人,算是强加的,就算她什么也不要,但医院知道她如此受宠,往后就绝不会被人欺负了去,尽可放心。 “可她就是个偷鸡蛋的贼,你知不知道。”江惟英自言自语地笑了笑,蓦地,又熄了表情“你说,她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偷鸡蛋了。” “姜先生,再劝劝他吧。” 阿姨把人送到楼梯口就往厨房走去,连脚步声都是伤心的。姜辞放下包,也只能沉默。 他不恨江惟英。 他平等地接受着所有人的憎恨,还包括他自己。 林预不在了,在接收邮件的第三天下午,在江合的重症监护室被宣告去世。 江惟英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把林预藏到了哪里。 爷爷迟迟没有消息,父母都在接受调查,姜辞本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还有空站在一株仙人掌面前浪费时间,可他就是走不动。 阿姨说江惟英什么都正常,就是不怎么说话,她觉得不正常。 事实上,在姜辞看来,江惟英从来就没有正常过,他穿着熊的外套躺在沙发上喝酒,一颗大熊头放在手边,滑稽至极。 姜辞深深吸了口气,江惟英抬眼看向他,短暂一瞥后无所谓地移开眼神。 “神经病。” 江惟英靠在那里,把看了八百遍的电视又看了一遍也依旧不知道上面在放什么,姜辞在沙发的一侧坐了下去,将包中的文件拿了出来。 “你是有个东西,想要我看看?”江惟英哑着嗓子,冷笑道“看完后,方便送我上天?” 知道会有这么一遭,但听到耳中,姜辞还是会忍不住发抖,很生气,但更多的是无法言语的痛苦,这份痛苦,不可告人。 他对林预愧疚歉疚,几乎立即红了眼眶。 耻笑江惟英不过片刻,他取过那巨大的熊头套,罩住了自己的头,再也发不出声音。 江惟英笑着将文件看了几行,百无聊赖地往后翻了几页,就随手仍在地上。 他没有任何震惊的神色,淡漠的态度让姜辞的心又凉了一截。 “看完了?” “看完了,你是不是就可以滚了。”姜辞一哽,他努力在这个头套里平息自己的情绪,接着才说“你应该能明白林预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总觉得你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你从来不知道他有多了解你。” “你以为江伯年那样的奇迹还能发生第二次,你觉得可能吗?你明知道那样的奇迹,要牺牲多少个出生还没有睁眼看过世界的孩子才能创造一个林预,怎么还敢期盼林预能接受另一个自己?” “即便是你也不可能。”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奇迹的,江惟英。就算有第二次,那也依旧只能是林预给的,你不能辜负他。” 姜辞捡起了那叠皱巴文件,一遍又一遍倔强地抹平了它的边角“他跟你做了一样的事情,你的逆向,是他的顺向,他的基因被编辑,是为了修复江伯年的病症...它没有来得及作用在与他有血缘关系的那个孩子身上,可是....” “可是它的靶向修复因子...能阻止你的脑瘤扩散...” “你...你不能辜负他,他希望你活着,活很久..”姜辞的声音越来越小,江惟英疑惑道“他希望?” “是。” “凭什么?我希望的事情他都做了吗。”沉寂的黑色笼罩在整个房间,许久后,姜辞嗡声开口“对不起。” 江惟英看过来的两只眼睛里布满血丝,看着骇人,整个人如同一具没有魂魄寄居的肉体,形同虚设地困在林预的气息中。 “姜辞。” “他带走我很多东西,我要跟很多东西分开,跟他相处过的我、我在他身旁的每一天、我看到他时,心脏开始泵血的感觉、我的愤怒和难过、还有..这些年在等待中存活的我。” “我要跟这些东西分开,可这些东西把我掏光了.....我身体里空得厉害,轻得厉害。” 姜辞的眼睛躲在这层庇护里悄然流出眼泪。 江惟英小心翼翼缝缀过着林预破破烂烂的一生,总以为是林预离开江惟英不能活,谁会知道,江惟英是用自己填补了他的一生,相容和相融,都太过深刻,明月下了西楼,江惟英再也没有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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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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