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隅道没有接话。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天帝道,“你怨众仙不看好你,怨镜清不在意你——” 方隅纠正道:“镜清很在意我,” 天帝道:“重点在这里吗?” 方隅道:“重点就在这里。” 天帝看他认真的模样,道:“好吧。总之,那些态度本该滋养你的心魔再次生根,却被你找着了发泄的法子,镜清也情愿配合……这让我一直找不着借口再找你麻烦。好不容易出个饕餮,也让你给解决了,现在有了天道的认可,更是拿你无计可施。看来,你这狐仙的名头,往后怕是都摘不掉了。” 方隅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天帝又道:“这几日,天庭总有传言,说你比镜清养的狗还要忠诚,你可知晓?” “我不知。”方隅道,“但按天规,传谣须得罚他千年道行。” 天帝乐了,随意从身上拨了一千年道行出去,“你倒是个得理不饶人的。” 方隅道:“天帝过奖。” 天帝捋了捋长长的胡须,道:“你只知众仙不看好你,可知他们为何不好看你?” 方隅道:“横竖不过妖修身份,入不了众仙的眼。” “那麻雀仙子难道不是妖修?”天帝却道,“当年与你斗殴的蝴蝶仙子、蜜蜂仙子、百合花仙子他们,又有哪个是人修?” 方隅一顿,“他们见不惯我,不是因为我身为妖修,而是因为我跟镜清结为了道侣?” “有这一层眼红的意思。”天帝道,“实际上,镜清与你相好,我是最不同意的。” 方隅道:“能看出来。” 天帝道:“那你又知道,我为何不看好你们吗?” 方隅道:“天道怜惜镜清,你自然也怜惜镜清。狐性本淫,我先是妖,后是魔,就算现在成了仙,也是欲望缠身,配不上生而为神清心寡欲的镜清,却硬要将他拉下神坛,你若是会看好我们,那才是件怪事。” 天帝点点头,对他的自知之明很是满意,“可我没有想到,你能让无欲无求的镜清感知到七情六欲,甚至为你动怒惩罚仙子。” 方隅心说你想不到的多了,镜清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无欲无求,他在床上见识了无数次…… 天帝打断道:“这就不用在心里想了。” 方隅没忍住,“啧”了一声,“你别窥探我的心思。” 天帝道:“是你自己站在了我不用术法也能自动窥探的范围。” 方隅:“……” 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让他往前走的? 天帝立马就跟逮着他的小辫子似的,道:“按天规,辱骂天帝——” “我说什么了吗?”方隅一脸无辜,“我方才连口都没开。” 天帝:“……” 这小子。 天帝揉了揉眉心,不再与他插科打诨,“你可知,当年被你告白后的镜清,消失的那三千多年,究竟去了哪里?” 涉及到镜清,方隅也正了色,“他不是回天庭了?” “是回天庭了。”天帝道,“却是回天庭领罚。” 方隅一愣,“领什么罚?” 天帝摇了摇头,“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方隅顾不上其他,正要追问,天帝便将当年的图像映射而出,让他自己来看。 在被他告白后,镜清从风神山上消失,独自来到了大殿,单膝跪下,开口便是一句:“镜清有罪,还请天帝责罚。” 天帝莫名道:“你能有什么罪?” 在天帝的眼里,全天庭上下,最让他省心的,莫过于镜清了。 镜清道:“镜清私改九尾狐妖方隅的命运,授它以仙法,却未教它如何做人,也未看管好它,以致于它入世后祸了人命,足有三百六十五条。” 得亏方隅入世时没有兴趣当官,不然当时正是盛行满门抄斩、连诛九族的朝代,但凡他稍微煽动一二,让皇帝下令,还不知道要牵连多少条人命。 天帝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最让他省心的,反而暗戳戳地在背地里干了一票大的。 镜清道:“方隅年幼,是镜清管教不严,理应承担一切后果,还请天帝责罚。” “尚且年幼就能入世祸人了,这妖孽哪里还能留下?你速将它所在之地告知于我。”天帝气得吹胡子瞪眼,“天兵天将,召——” 他的话没说完,镜清“噗通”一声双膝跪下,“方隅年幼,是镜清管教不严,理应承担一切后果,还请天帝责罚。” 天帝愣了,方隅也愣了,他从未见过镜清如此模样,尽管面无表情,却固执得让他心疼。 天帝难以置信地道:“镜清,你……这是要保那妖孽?” 被神明修改了命运的众生,超脱五行之内,除了修改其命运的神明自身,再无人能够知晓其踪迹。 镜清掷地有声地回答道:“是。” 众仙哗然。 镜清依旧脊背直挺,“镜清有罪,还请天帝责罚。” 天帝看着他,许久,才一字一句地道:“一条人命,须得百年赎罪,才能换其重归正轨,三百六十五条人命,须向那些亡魂赎罪三千六百五十年,即使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也得赎罪整整十年,你可想清楚了,莫要糊涂啊,镜清!” 镜清略有迟疑,但还没等天帝看见希望,他便道:“我想清楚了。” 从前的方隅不懂,现在的他却知道,镜清这一瞬的迟疑,是在想,还在人世间等他回复的自己又该怎么办。 可现下众仙环伺,镜清若是说出口来,暴露了他的位置所在,只怕他会小命不保。 “你能保它一时,还能保它永世吗?”天帝苦口婆心地劝道,“它既跳脱三界之外,就该早早让他归入正轨,否则千年渡劫,仍会要它性命。” 镜清道:“若它真能修炼千年,渡劫有难,不过取它千年修为,我自会匀出同等修为化作灵器,替他承担。” 方隅猛然想起镜清交给他的那些灵器,因为镜清每回的态度都很随意,他甚至没有放在心上过,却不知道那全是镜清自己的修为所化,就为了替他挡住天劫,保他无恙。 天帝没料到镜清竟能护短到如此地步,“纵使你现在替它承担了,在你赎罪途中,若它再犯,难道你还能再替它承担?” 镜清道:“未尝不可。” 他那语调平平的性格,此刻不再象征着沉稳,而是变得冥顽不灵,将天帝的怒意一下就点燃了,“既然你执迷不悟,就不必再多说,自去水牢赎罪,不满十年,一步也不许踏出来!” 众仙闻言,满是惊骇,想要帮忙求情,镜清已然叩拜道:“多谢天帝成全。” 此时的方隅,还不知道为什么众仙惊骇,直到下一刻,画面陡转,他看见了所谓的“水牢”。 那是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房间,里面除了水之外,空无一物。 镜清身处其中,在最中央的位置打坐,面色平静,身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水腐蚀。 方隅恍然,水牢阴森可怖,对于普通神仙而言,就是溺水几日,被呛泡得乱七八糟而已,对于镜清这样无拘无束的风神,却是一种酷刑。 因为水中无风。 不仅是溺水与浮肿,镜清还在被水牢本身排斥。 他的肌肤遭到腐蚀,却无法使用术法治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消融在水牢之中,又完整地再次出现,然后再次一点一点地消融。 每一次消失,都是一次赎罪的结束。 反反复复,经年累月。 期间不知道来了多少位神仙与仙子,劝他向天帝认错,劝他揭露方隅的位置,劝他不要逆天而行,他都只顾打坐,连眼皮也没有掀开,仿佛没有听见。 久而久之,就只剩下了雨神会偶尔来看看他。 但因为他从来都不睁眼,也不说话,雨神就只是看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顺带抱怨他的工作都被交给了自己,让他出来以后必须好好补偿补偿,帮自己多多控雨,不然这事儿没完。 整整十年,镜清也没有作出半句回应。 最开始他还会因为疼痛皱眉,后来习惯了,就变得更加漠然了。 等到他终于赎罪结束,换来那三百六十五条生命重回正轨,水牢里透明的液体,已经被他的鲜血染成了近乎于黑色的红,浓稠得让人看一眼都呼吸不上来。 而他也被水牢腐蚀得体无完肤,疼得根本站不稳了,幸好来接他解禁的雨神及时将他扶住,送回了风神殿照顾。 水牢是惩罚,因而这些伤痕,无法使用术法来治愈,镜清只能硬撑着,等待它们自愈。 这一等,就是半年。 方隅也终于知道,他苦苦守候的那三千八百三十二年、一百三十九万八千六百八十个日夜,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终于,镜清能够自行下榻了,天帝却来了。 镜清的脸色还有些苍白,行礼道:“见过天帝。” 天帝摆摆手,眼里也满是心疼,“这才恢复多少,不好好躺着再修养修养,又想去哪里?” 镜清向来不懂撒谎,直言道:“方隅向我告了白,我答应会给他答复,不能再耽搁了。” 天帝一听,差点气得又要将他塞入水牢,“你还要去见那妖孽?!” 镜清道:“他会改正的。” 天帝不屑一顾,“且不说那狐狸是不是还活着,就算它活着,年幼就能害人命,这千年来,还不知道又有多少人遭殃,难道你还能一边看着它,一边替它在水牢中赎罪?” 镜清道:“若是成为道侣,他便能上天庭,我——” “不行!”天帝急眼了,“我绝不会允许你跟一个魔王成为道侣!” 镜清微愣,“……魔王?” 这一瞬间,方隅的愧疚与耻辱心达到了顶峰。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天帝自知失言,索性也不瞒了,“这世上叫方隅的不少,但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魔王,我还看不见他未来命运的,就只有被你改了命运的那个‘方隅’了。” 镜清藏了十年的秘密,被方隅自己给捅了出来,一举成为众矢之的,要多显眼,就有多显眼。 可惜天帝看不见他的未来,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牵连了万物中的哪一个环节,这才等到了今日。 天帝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此番下凡,亲手将他杀死,便能——” “我不会杀他。”镜清打断道,“我会让他跟我回来,洗髓重修。” “你疯了?!”天帝震惊道,“今非昔比,他可是坐拥万鬼的魔王,怎么可能与你归来天庭,修炼到头也不过是个小小的狐仙!” 镜清却坚定地道:“他会的。” 天帝道:“镜清,你别意气用事,他早已不是你所认识的那只小狐狸了,你明白吗?” 镜清不答反问道:“他杀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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