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盆盛开的山茶花。 尹馥怔愣,下意识扭头看身旁的人。 那双眼睛在夜色下更漆黑深邃了,就这样盯着他,目不转睛地。茶花香馥郁在鼻腔,他一下子都忘记哭了,只是无意识地抽抽着,昏昏默默地陷入那双眼睛背后的黑洞里。 许久后,乌黑的眼睛终于从他脸上转移到地上,望着那一地破碎。 “是山茶花,没买错吧。”他说。 他的声音是冷的,可尹馥又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冷。 作者有话说: 小灰字来自歌曲《离开是很长的决定》(原唱任然)。
第2章 葬花 刘阿姨说,他的名字是顾灵生。 这名字真好听啊,尹馥忽然觉得。 许是见他哭傻了只知道呆愣地望着自己,顾灵生也没再纠结碎的到底是不是茶花了,又问:“医药费多少?” 尹馥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偶尔抽搭一下。 又看着他委屈的样子好一会儿,顾灵生不知道想了什么,又问:“你还赔了那姑娘大衣吧,多少?” “你为什么给我买茶花啊?”尹馥突然抬头,压着他最后一个音节问。 他刚哭过,嗓音混合着哭腔和沙哑,加上他天生的细软声线,听着四不像,难听死了。可他没觉得丢脸,仍用泪眼望着顾灵生,在心中执拗着,非要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过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仍旧没打破顾灵生脸上的冷静,他答:“碎了人的花,不就该赔吗。” 他把“碎”字发音成“cei”,来自南方的尹馥想了半天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哦。” 只是赔而已啊,对啊,他俩素不相识,除了赔,哪里还会有什么旁的因素呢?尹馥失落地想。 他站起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问题傻而突兀,失落之中又多了层害臊,兀自拿坏掉的扫帚继续扫,不在意道:“校医院有医保没要钱,大衣六十。” 顾灵生就从包里掏出六十给他。 “一半就行了。”尹馥扯出三张十块钱递回去。 其实还有之前顾灵生塞的那几张毛票呢,尹馥数过了,一共两块八毛二。他平时最不愿意欠着别人一星半点,这会儿却别扭得不想提,想着明儿趁他不在宿舍偷偷放他桌上好了。 一只手伸过来,却没有接过那三张钱,而是抢过尹馥手中坏掉的扫帚放到一边,然后又蹲下来徒手将碎了一地的茶花叶子、泥土和碎瓷片堆到簸箕里。 他动作极快,尹馥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提溜着簸箕站起了身。 “走吧。”他突然说。 “……啊?”去哪? 他稍稍回头,“你不是要给它埋了吗。” 尹馥一愣,正想问“你怎么知道”,他已经迈开了步子。 他的背影和漆黑的夜融成一片,好像不是他走进黑夜中,而是他本就来自那里。 工大实在没有什么文艺气息,老式教学楼旁种着稀稀疏疏的几棵树,全都光秃秃地在料峭的风里萧瑟着。三月了,还是一派肃杀模样。 他们来到机电楼前一块小花园,这是校园里植被最多的地方。 顾灵生走到花园那颗松树下,将簸箕放在地上,脱下手套,将手直接插到还有雪渍的地里,往两边刨。 “嘶……”尹馥看着都觉得冷,不禁出了个声。 听到声儿的顾灵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好久才转回头去继续。 尹馥被看得紧张,藏在大衣里的手指都蜷了起来。那双眼睛太深沉了,被瞥一眼就想能要命似的,被这么淡淡地、久久地望着那就更别提了。 转念一想,要葬花的是自己,只有顾灵生一个人挖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尹馥赶紧蹲下身子—— 却只蹲了一半就被叫停。 “冷就站着。”顾灵生说。 “……啊?”尹馥半蹲着僵在空中,他发现自己总听不懂他说话。 然后顾灵生又不说话了,埋头挖他自己的。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和他黑色的头发连成一片,地上的雪没融干净,黑白之间,尹馥好像看见一张文艺照片。 尹馥没少看香港的文艺片儿,他觉得现在他要是有台相机给顾灵生拍个照,拿到香港去指不定会被王家卫看上,然后他就发财了,奶奶也不用种花了,他们一老一小就躺在床上数钱得了…… “嘿嘿……”这么美美想着,尹馥不小心笑出了声,下一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两只手一起上阵捂住自己的嘴。 这时,顾灵生也挖出了个小坑,站起身来看向他,问:“看过《霸王别姬》吗?” 这人怎么知道他正巧在想香港文艺片? 但尹馥是个心思单纯的,没来得及多想顾灵生这话有多突兀,嘴巴就先激动起来:“当然看过,这是所有港片里我最喜欢的了!你也喜欢吗?” 他太激动了,以至于捂着嘴的手还没放下来就开始说话,原本清亮的声音被闷在嘴里,配着他这幅模样,实在有些滑稽。 但顾灵生像是个不会笑的,莫名提了一嘴《霸王别姬》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收回目光,朝挖出来的小坑扬了扬下巴,说:“埋。” “……哦。”尹馥这才想起来这茬正事儿,于是蹲下来将残破的山茶花叶子和根茎推进坑里。 不一会儿他就全推进去了,忽而身边一股热气,是顾灵生蹲在他身边,恰好在他的手碰到那冰冻的土的前一秒,适时地将土填进坑里。 于是尹馥的手就一点儿也没冻着。 尹馥愣愣看着他的动作,好奇地问:“你家是哪里的啊?也有葬花的习俗么?” 顾灵生的问句也说得没有声调:“不是你要埋吗。” “不是我家有这个习俗,是我自己……”尹馥忽然顿住片刻,咂摸两下顾灵生的话,讶异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埋的?” 顾灵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说:“走吧。” 顾灵生脚程太快,尹馥想跟他并排走却总是失败,只能勉强跟着他身后,踩着他路灯下的影子。 他想再问问顾灵生是不是也喜欢《霸王别姬》,为什么知道他要葬花,那盆山茶花又是去哪里买的,但顾灵生好像不太好接近。 他们刚才的所有对话,好像都是顾灵生主导的,他自己挑起的话题,顾灵生却不愿意回答。 尹馥瘪了瘪嘴,踩在顾灵生影子上的下一脚加重了些。 终于走到宿舍楼,顾灵生到墙根那儿拿了那盆山茶花,递给尹馥。 尹馥接过,低着头说了个“谢谢”。 顾灵生住一楼,他住四楼,给了花就两清了,这一分别就不会再见到了,尹馥一肚子失落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忽然想到什么,尹馥睁大了眼,问:“哎对了,早上你给我了两块八毛二,我待会拿给你吧?”顿了顿,手指紧张地搓了一下怀里的花盆,又问:“那什么……认识一场也挺有缘的,要不我请你吃个夜宵吧?” 墙根处是没人,可人来人往的宿舍楼就在不远处,尹馥的耳畔又安静又嘈杂。 借着宿舍楼投下的灯光,他终于有机会看清顾灵生的模样。五官和眼神一样深邃,瘦削的脸像一把利刃竖在夜里,生人勿进。尹馥没见过这样气质的人,叫人害怕,又叫人想探究。 “为什么?”顾灵生突然问。 “……啊?”尹馥回过神来,又没听懂他的话。 为什么要请他吃夜宵?还是为什么要还他那两块八毛二?还是……为什么要缠着他?这哪里是缠着啊,他只是……想和他交个朋友罢了。 为什么想和他交朋友?尹馥也不知道,就像人们看见月亮都会感叹一句好美一样,他遇着顾灵生,也就不自觉地想靠近他。 心中所想让尹馥有些莫名心虚,也不敢再直视顾灵生,于是他的目光滑到顾灵生的颈间。 尹馥愣了一下,他好像隐约看到了一道暗红色的横痕。 “哎,你受伤了。”尹馥又抬起眼,眉毛蹙成担心的模样。 顾灵生下意识垂了垂眼,又抬起眼看他。不知为何,他这回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不同于之前的漆黑一片,许是宿舍楼的光洒了下来,尹馥在瞳孔里看到了微不可察的光亮。 “那几张毛票你留着吧。”他沉默片刻这样说,转身就要走。 他的离开毫无预兆,尹馥抱着上茶花追上前却又赶不上他,只得伸出手去抓他的大衣帽子,这不抓还好,一抓,他的颈脖就露出了一大片—— 一大片交错的红痕。 尹馥轻叫了一声,着实被这触目惊心的画面吓了一跳,手劲送了一寸又立刻抓紧,拉住他说:“你得涂药。” “不用——” “不行。”尹馥将他往后扯,顺着作用力来到他身边,一把将那盆山茶花塞到他怀里,又拽着他的袖口,边扯他走边说,“我宿舍有药,我帮你涂,正好再把那两块八毛二还你。” 山茶花的清香灌入顾灵生的鼻腔,他垂眼看着被尹馥拽着的衣袖。 他知道,自己从特地绕了几里路、跑了好几个花鸟市场终于找到了一盆盛开的山茶花开始,就做错了事。 好久之前,师父就对顾灵生说过:“过慧易折啊,你命里还有一道情劫。” 情? 顾灵生虽然比谁都信命中注定,但他仍旧十分怀疑,自己经过了前十八年那些腌臜事儿,是否还具备爱人的能力。 可是师父继续说:“那个男孩,会让你记一辈子,他喜欢山茶花,喜欢《霸王别姬》,来自南方,很可爱,会一辈子都追着你跑。” 顾灵生看着怀里的山茶花和拽着他衣袖的人,他想: 自己好像真的遇到了那个,命中注定要互相遍体鳞伤的人。
第3章 命运 顾灵生的师父老了,胡子都不用染,自个儿就白了。 师父年轻时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真像个算命的,把头发胡子都漂成白色,这么些年下来确实在业内积攒了个好声誉,但也被同行嫉妒红了眼。 所以今天顾灵生急匆匆跑出学校,就是听说师父被那帮人欺负了。 他不要命地跑到师父摆摊的那个小巷,还没来得及看师父在哪儿后颈就挨了一刀。 “俩骗子!”他们骂。 “他们”是同行,都是做算命生意的。他们特别有分寸,每一刀都叫顾灵生疼,却不构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就该他妈剜深点,料想你俩骗子也不敢报警!”他们撂下这句话走了。 顾灵生把师父扶起来,扶到他那小破地下室,给他上了药,听着那老顽童翻来覆去地咒怨“他们就是嫉妒俺的才华!”,沉默地给他下了一碗面。 他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嫉妒师父和他,全世界没几个人有这种能力,能看见每个人身上世界线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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