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该去瑞士看看。”我说,“可我不放心现在离开他,” “我可以帮你照顾他,正好我近来无事。”迈克尔很热情。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要知道照顾人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迈克尔是个不正经的花花公子,艺术家的成就他没有,可陋习却样样不落。我不放心将克里特交给他。 就在我犹豫不决之际,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我照顾克里特睡下后驱车来到电视台处理我堆积的工作,就在夜幕将临时刻,我的助理告诉我有来自瑞士的电话找我,我疑惑而又不安地拿起了听筒。 那是一道听起来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的声音,精神气很好,但不免有点羞涩和拘谨,用的英语,带有浓厚的德国口音。 对方说认识我,自我介绍是“海恩·施瓦茨”,克里特的亲戚,他明确表示他想见我。当我问想见我的原因后,迎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毕竟,埃文斯先生,作为克里特的爱人,您是想让他恢复健康的,不是吗?” 犹如一道惊雷劈在我的心上,朋友们,在当时那个情况下,就算这个海恩·施瓦茨在战乱的南亚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寻找他,更别提他在环境安全交通便捷的瑞士。只要为了克里特,去哪里我都愿意。哪怕这个人在骗我,我也不会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 几天后,我找来迈克尔,让他对我朝着耶稣基督发誓,一定好好照顾克里特,在迈克尔信誓旦旦的神情中,我在克里特冰凉木然的唇上吻了吻,忍住哽咽和眼泪,提起我的手提箱,驱车前往洛杉矶国际机场。 1975年秋天,我搭乘美联合航空来到瑞士日内瓦,然后转乘当地的轨道交通来到伯恩中部阿尔卑斯山乡下的一处名为格林德瓦的小镇。天是我从未见过的透明的钴蓝色,嵌着些镶着白边儿的金灰色云团,草地在山峦上铺就哑光的绿丝绒,野花遍地,在铁轨旁安静地摇摆着。农民们赶着黄牛从路上走过,朝火车上的游客脱帽致意。 多么美丽的景色,我却无心欣赏,只希望能够早日见到海恩·施瓦茨。根据我的调查,他是一个曾经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老兵,具体来说,是党卫军,战后被俘,在德国坐了一段时间的牢。按照现在的说法,他曾是一个“战犯”。当然,在我去见他的路上,尚且没能意识到这个人将会带给我怎样一段故事,我只是怀着能够找到克里特病因的希望来见他。而他,海恩·施瓦茨,却对此早有准备。 他竟预备告诉我他所知道的一切。 我至今记得,等我到达格林德瓦镇时,已经是夜色渐晚,美丽的少女峰羞涩地躲藏在暗蓝色的云层后,月光与晚霞交织出独有的蜜糖色天空,整个镇子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淡紫色光晕中,安静而又梦幻,如沉睡的宁芙。按道理应该等到明天一早再去拜访比较合适,但我内心实在焦急不安,并且隐隐觉得,海恩·施瓦茨也在等我。 山间很安静,海恩·施瓦茨给我的地址位于这处旅游胜地的腹部,可以说是在阿尔卑斯山的深处,得沿着山路走上个一小时。在夜晚的陌生山间小路里,林间传来夜行动物的幽幽鸣啼,换作平常我一定害怕得直打哆嗦,克里特以前一直笑我胆子小,但一想到这是克里特的故乡,我便觉得心安,甚至有回家的感觉。好似我走进的不只是一处森林,还有爱人的过去,爱人的心灵。 月朗星稀,蜿蜒的山路尽头,伫立一座简朴的欧式乡村式双层木屋,外表看起来饱经风霜,但漆着一层乳白色的油漆,挂上了盛放欧石楠的花篮。我走到门前,鼓足勇气在那扇看起来像巧克力似的木门上敲了敲,却无人回应,就在我以为找错地方了的时候,从后院里亮起一盏昏黄的灯,隐约浮现一道人影,朝我这边张望,招手低呼。 “莱斯利·埃文斯先生?” “是我。” “请您从这边儿来,穿过花园,哦,抱歉,您得从这边儿来,这里种的是铃兰,都是我种的,很美,是吧?” 海恩·施瓦茨,我想,应该是他,灯光下他的面孔很沧桑,过于立体,大概是因为光从侧面打过来的原因。他金色的头发很茂密,湛蓝的眼睛里映照出风尘仆仆的我。在阿尔卑斯山的深秋,他穿着件旧羊毛毛衣和卡其色灯芯绒裤子,手掌激动地揉搓着,目光闪闪,忍不住微笑,他看起来很和蔼,任谁也不会联想到党卫军。 我是美国人,生长于战后,对那场并不遥远的战争也算熟悉,毕竟作为记者我的知识储备量得足够。党卫军,曾令整片欧洲大陆闻风丧胆,犹如闪电的双S至今都是无数犹太人的噩梦。不过对于我这个美国人来说,他们的震慑力就双倍打折啦。尤其是面对海恩·施瓦茨这样一个行将步入暮年的老人,虽然他个头还挺高。 所以我的紧张和他曾经的身份毫无关系,而是来自他即将要对我进行的讲述。海恩·施瓦茨把我带到一楼靠近花园的餐厅,看来并不打算跟我进行过多的寒暄,只是简要问询了克里特的病情后,给我倒了杯咖啡。 “看来我今晚不能睡觉了。”我握着陶瓷咖啡杯说,灯光下,咖啡氤氲的雾气缭绕出温馨的橙色。环顾四周,墙壁上挂着几条被切割的熏鱼和油亮亮的火腿,灶台干净整洁,堆放着谷物和面粉,下面则是柴火垛,和火灶用一道铁皮隔开。总的来说,餐厅小巧精致,可以想象白天面对花园用餐时的愉悦心情。 “我也是,埃文斯先生。”他竟有些害羞,两颊烧红,不自主地吸了吸鼻子。 “请叫我莱斯利。” “好的,莱斯利,也许您会好奇,克里特与我这个德国人的关系。我是德国人,您知道的吧?” “您说过,你们是亲戚。您是他的叔叔?”我心想他的年纪大概做克里特的父亲还差个几岁。 “勉强可以这么说。” 我皱了皱眉,对这个“勉强”抱以毫不掩饰的疑问,海恩·施瓦茨笑了笑,坐在我对面。 “您是记者?”海恩问。 “您朝电视台打过电话,施瓦茨先生。” “唔......没错,是的,您是记者,这很重要。” “为什么?” “这说明您善于倾听,毕竟,我,我已经......”他局促地笑,“我已经准备很久了。” “那么说,”我朝前探身,双肘撑在桌子上,“看来您要告诉我的事情不仅和克里特有关,还是一个记者很可能感兴趣的事情?” 没想到我这么直接,海恩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在抬眼的瞬间有种很独特的韵味,就像好莱坞的演员。其实能够看得出来他年轻时应该一表人材,毕竟党卫军对外貌的选拔也是特别严格。金发碧眼,典型的雅利安人面孔。不过,他和克里特长得一点都不像。他的五官很硬朗,克里特的却很柔和。 “不过,施瓦茨先生,我想您知道,我是为了克里特而来的,我只想知道关于克里特的往事。” “我明白,莱斯利,可是,这是必须的,我必须告诉你一切,我的所有回忆,因为,”他低下了头,“那不仅仅是我和克里特的回忆,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很重要,你必须得知道他,知道我和他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我皱眉,即使是个记者,也没有探究别人私事的癖好。 “因为我说了,他很重要,对于我来说。当然,包括克里特,甚至你。” 在我不解地皱起眉头时,海恩突然激动地站起身从壁橱里拿出一副裱起来的画作,在灯光下一看,居然是克里特的成名作《农场》。 “这是影印的,克里特的我都有收藏。”海恩害羞地说。 “您这是为何?您让我糊涂了。” “您看得懂这副画么?”他问我。 我摇头,说:“这是他内心的展现,我只能体会到情绪。” “情绪?什么样的情绪,是恐惧吗?”海恩颤抖着嘴唇问。 我思绪恍然,得不到回答却被反问一通,心底不由得升起怒火,却出于礼貌强压,“没错,是恐惧,这种凌乱的笔触,隐隐约约勾勒出的农场房屋的轮廓和周围的草原,看似温馨,却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恐惧。” “很好,莱斯利,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农场。”海恩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这是集中营,关押犹太人的集中营。” ______ 朋友们,这世间有很多种欲望,食欲,物欲,性欲......每一种欲望都伴随我们终生,都显而易见,都难以战胜。但有一种欲望,却很容易被人忽视,那就是讲故事的欲望,你可以说是倾诉欲,但也不完全等同。倾诉是输出,是渴望收获理解或认同等诸如此类的反馈,但我要说的那种欲望,就是单纯讲出来的欲望。 可以说,那是不得不说出来。 有些故事沉淀在心里太久,就像含钙量极高的水源从峭壁上滴落,一滴一滴向下坠落时所积出的钟乳石,垂吊在心中,无限增大膨胀,形成一块被情绪所打磨出的称作“岁月”的雕塑,扎得人生疼,堵得人无法呼吸。 海恩的心中,就悬着这样一座钟乳石。 我意识到,“说出来”对海恩来说是必须的。并且当我知道那张《农场》其实是集中营之后,更大的困惑席卷了我,可以说,我简直是震惊。我可不认为克里特在集中营里待过,毕竟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他也才五岁,并且一直生活在瑞士这个未曾被战火波及过的国家。 但我在海恩那双笃定的眼眸中不由得自我怀疑,竟被他所俘虏,心甘情愿地听他讲故事,讲他的回忆。尽管,那回忆当中属于我的克里特的部分并不多。 可是,一切都是值得的!也正如他所说,这是必须的。没有因,就没有果,所有的事情环环相扣,现状都是过去的延续。他说得对,故事的中心是那个人,无论是海恩还是克里特,都是他在这段往事中的陪衬。 这陪衬将他推入深渊,也将他从深渊中救出。我们,所有人,都要通过海恩的回忆,来认识他,了解他——了解一个普通人所经历的绝望,了解一个民族所承受的苦难,了解那不可磨灭的罪,以及基于罪而生出的永恒的爱。 因为只有回到过去,才能更好地理解现在。 海恩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早就组织好了语言,在这一夜,他话语不停,以极其完整流畅的方式将他的回忆讲述于我。我听得很认真,被全然吸引,甚至有片刻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情绪激动时我和海恩都不自觉地抹泪,不得不停下来调整片刻,再继续下去。之所以说“完整”,是因为这其中并不仅仅只有海恩的回忆,回忆也可以组成回忆,海恩所知道的,是最全面的。 而现在,我将如实地把这段尘封在岁月中的故事转述于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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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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