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苏苏像一只被囚禁在牢笼中的小鸟,茫然的环顾四周,最后发现无处可逃。 她停止掰动自己的手指,摊开双手盖在桌面上,保持着一种古怪的姿势一动不动,就像艺术家作画写字之前的冥想状态。 “我之前不知道她是谁。” 她哽咽道。 虽然她没有指名道姓,但是邢朗知道她说的是刘淑萍。 邢朗从桌后走绕出来,倚在桌沿,看着在徐苏苏在强光之中,投落到她眼睫下的一道颤动的阴影,道:“从头开始,回答我每一个问题。” 徐苏苏点头。 “联系假药贩子,在鑫诚旅馆交易氯化钾的人是不是你?” “是。” “九月二十三号杀害周伟,九月二十七号杀害钱志龙,十月一号杀害王峰的人是不是你?” “……是。” “分尸的也是你?” “是。” “你是怎么做到的?” 徐苏苏口渴般咽下一口唾沫,抿了抿下唇,右手食指指腹缓缓在桌面上划动,低声道:“我说,只要跟我走,就可以免费过夜。他们就跟我走了。然后到我租的房子,他们喝下掺了药粉的水,很快就死了。” “继续说。” 邢朗道。 徐苏苏缓缓抬起眸子,眼神逐渐失去焦点,变的松散无力。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身处的时空,落在了肉眼无法捕捉的地方。她的声音变得缥缈且空洞,从她身体中脱离,漂浮在不知远近,不辨方向的某处…… “他们身上的气味很难闻,酒味、烟味、汽油味、还有火车上的厕所的味道。他们死了以后,我把他们的衣服脱下来,擦干净他们的身体。第一次,我有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们的身体。当时,我坐在第一个倒下的男人身板,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来隔壁储物间有很多工具,所以我拿了一把锯子……警官,你不要小瞧我,我从六岁时就会做饭了,家里的活儿我都会干。我爸爸以前在菜市场批发活鸡,客人要求他把整鸡跺成块,我在旁边看着看着就学会了。那个时候我就想起我爸爸处理鸡的那一幕,剁掉它们的脑袋,在骨节处分割它们的身体,掏空它们的内脏,然后把它们放在塑料袋里交给客人……其实很简单,我学的很快,我爸爸还夸我有天赋。” 她呵呵低笑两声,那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立体感,就像是把一摊泥巴糊到墙壁上似的绵软无力,还渗透着丝丝凉意。 邢朗回头看了一眼记录员,记录员向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正在工作。 片刻后,徐苏苏又开口了:“但是人的身体里好多血,很稠,很黏,有温度,热乎乎的很恶心。沾在手上很快就干了。那些血流在地板上,渗进地板夹缝里。当时我很庆幸,庆幸我在一楼,不然的话那些血肯定会从夹缝里渗入楼下的天花板……我记得当时的灯光很暗,血在灯光下不是艳红色,而是有些发黑,味道很腥,像是铁器生锈的味道,闻多了就想吐。还有那些内脏,实在不好打理,我必须把它们塞到袋子里,才能阻止它们像虫子一样在地板上爬行。我每次都要用一个多小时去处理他们的尸体,很累。” 她像个小女孩儿一样嘟起嘴巴,似乎在埋怨着谁,像谁撒娇。 听她‘绘声绘色’的叙述分尸的过程,其中有气味,有手感。邢朗几乎能从她眼中看到她把那些男人像分割一只鸡一样分割成碎片的一幕,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邢朗用力揉了揉敷满一层冷汗的指尖:“……你还做了什么?” “还?哦,我把他们的那个东西割下来了。” “为什么这么做?” 徐苏苏抬起头,看着他。邢朗几乎能看到她的意识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里逐渐回归,像是一只从天空被拉回的风筝。 徐苏苏缓了缓,口吻笃定道:“我必须那么做。” 邢朗走到她面前,双手按在桌子上,低头注视着她的眼睛:“告诉我原因。” 徐苏苏目光蓦然一颤,像是风筝断了线。她有些慌乱的低下头,右手指腹又开始画一些古怪的图形,她的牙齿咯咯作响,哽咽道;“因为我恨他们……没错,我恨他们!” 像是在和她对抗,邢朗拔高了音量,穷追不舍的继续逼问:“你为什么恨他们?” 徐苏苏的手指在桌面上极速的划动,几乎把皮肤擦破,她几近疯狂道:“我恨我的父亲,我亲眼看到他把我妈妈打死。他把我当做一条狗养活,从小到大他都在奴役我,他从来没有尊重过我!从来没有!” 终于切入正题。 在她疯狂划动手指的时候,忽然听到邢朗发出一声冷笑。 她浑身一哆嗦,呆呆的抬起头看着邢朗,眼睛里有水光闪烁。 邢朗笑道:“我说了,你现在说谎没有任何意义。” 说着,他再度俯下身,泛着一层冰冷的灰白之色的瞳孔像是一盏摄魂灯般照进她的眼睛。 邢朗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刘淑萍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并没有被你的父亲打死。你为什么说谎?” 徐苏苏怔怔的看着他:“我,说谎?” “是,你说谎,你故意告诉我,你的父亲打死了你的母亲。然而事实却是你的母亲并没有死,你的母亲就是刘淑萍。如果我们没有拆穿刘淑萍的身份,她就成功的替你认罪了。你为什么误导警方相信你母亲已经死了?只是为了让她顺利替你认罪吗?” 徐苏苏看着他,面部肌肉不自然的扭动,露出上次被审讯时那如出一撤的忍俊不禁的笑容。 ‘噗嗤’一声,她笑了。 “我没有骗你啊警官。” 徐苏苏笑道:“我也说了,我并不知道刘淑萍是我的母亲。至少在你们抓我之前,我不知道她是谁。我只是把她当做一个跟踪我的怪阿姨而已。” 邢朗也笑:“既然你不知道她是谁,那你为什么配合她帮你开罪。你就这么信任一个陌生人?” 他拿出103号房门的钥匙扔到徐苏苏面前:“现在,解释这把钥匙。” 徐苏苏低下头,看着这把在灯光泛着冷金属光泽的钥匙,不急不缓道:“她的确说过,她是我的母亲。但是我没有相信,在我印象里,我的妈妈早就死了,被我爸埋在后院里。让我怎么相信她是我妈?我把她当做骗子……直到你们把她抓回警局,就在这扇门外,我见到她……后来我回到出租屋,在她房门外的一颗盆栽里发现这把钥匙。以前我妈妈总是把家门钥匙放进盆栽,那个时候,我才相信她是我的妈妈。” “接着说。” 邢朗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徐苏苏轻轻的叹了口气,右手食指的指腹继续在桌子上划动,只是她的动作已经不再疯狂,变的轻柔又缓慢。 “不管她是不是我妈,在我心里,我妈早就死了。就在那天晚上,被我的父亲埋在了后院。对我而言,她只是一个陌生人。既然她愿意替我认罪,那我就只好配合她。” 说完,她再次抬起头,看着邢朗微笑道:“结束了,警官。真相就是这样。我憎恨男人,尤其憎恨我父亲,所以我杀了那些男人。这一切,都结束了。” 当她轻叹出‘这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邢朗看到她的眼神瞬间恢复清朗,仿佛乌云散去后的碧紫蓝天。 都结束了? 她指的是什么?她父亲对她的施威,施暴,和折磨吗? 和审讯室隔着一面单向镜的监听室,魏恒和刘淑萍站在镜子前,从头到尾目睹了徐苏苏认罪的全过程。 刘淑萍瘦小单薄的身躯不断的打颤,她低垂着头,没有看着自己的女儿,神思不知游移到了何处。 魏恒有一个习惯,每次面对嫌疑人,总会在心里为嫌疑人的动机简单划定一个方向,以甄别狡猾的嫌疑人口中的谎言。 再次见到刘淑萍之前,魏恒为她做出的动机设想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不惜赔上自己的自由和名誉,以拯救误入歧途的女儿。 而徐苏苏的供词恰好也佐证了他的设想。但是魏恒此时却不这么想。 因为刘淑萍亲自把他的设想推翻了,刘淑萍并不是一名伟大无私的母亲。 魏恒时刻留心观察刘淑萍的一举一动,他看到刘淑萍在镜子后见到徐苏苏的时候,起初她很悲伤,货真价实的悲伤,那种悲伤甚至压垮了她的脊梁。让她蹲在地上呜呜痛哭。 但是她并没有悲伤许久,她很快重新站了起来,擦掉眼泪,瞪着双眼,她就像一具老鹰的尸体沤制的标本。全身上下都干枯了,只有眼神依旧尖锐。 她用那双锋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徐苏苏的背影,像一个过度严厉的母亲在台下监视着台上表演的孩子,唯恐她说错一句台词…… 当看到刘淑萍的这个眼神时,魏恒再度感觉到太阳穴被针穿过的刺痛感。 或许刘淑萍爱自己的女儿,但是远没有魏恒所设想的那么爱,那么她为什么为徐苏苏顶罪? 魏恒把自己问住了。 如果刘淑萍不爱徐苏苏,那她‘作案’的动机在哪里? “……她说的对吗?” 魏恒看着刘淑萍问。 刘淑萍双手交握放在在下颚,好像在祈祷着什么,神经质的不断点头道:“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我女儿说的这样。” 现在,魏恒很笃定,她并没有爱女儿爱到献出自己的自由和生命的地步。 看着不断在低声诵念着什么的刘淑萍,魏恒只觉得脊背发冷,他忽然觉得刘淑萍就像个走火入魔的异教徒,不断的在强化心中那股不知名的力量。这股力量强大到足以让她献出自己的女儿…… 邢朗把徐苏苏带出审讯室。下一刻,刘淑萍就跑了出去。 刘淑萍站在走廊,看着走出审讯室的徐苏苏,陡然之间泪流满面,用她那嘶哑苍老的嗓子喊道:“苏苏,你是爸爸妈妈的好女儿!你是爸爸妈妈的好女儿!” 然而徐苏苏只是冷漠的看了她一眼,随即被记录员带走。 刘淑萍也被带走重新做口供,楼道里霎时安静了。 邢朗站在审讯室门口点着一根烟,静静的抽了半根才发现魏恒站在几米外的走廊边,刚才刘淑萍离开的地方。 邢朗走到魏恒面前,抬起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强撑起精气神儿笑道:“仙人,下凡了。” 魏恒好像真的被他这一记响指唤醒了神志,双眼迅速眨动了几番,但依旧紧皱双眉,疑虑重重。 “……你听到她刚才说什么了吗?” 魏恒问。 “谁?” “刘淑萍。” 邢朗回头看了一眼刘淑萍离开的方向,道:“她说,苏苏,你是爸爸妈妈的好女儿。” 魏恒的眼神迷惑不解,自言自语般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她应该恨他才对。” 邢朗没听清楚他在嘟囔什么,道:“你跟我进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发现魏恒依旧站在原地,于是返回去抓住魏恒的手腕走向审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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