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护士开口道,“这里的病人都很省心,从不做什么奇怪的事,不会突然大喊大叫,不会脱了衣服四处乱跑,也不会暴力袭击医护人员,但是有时候,我会忍不住问我自己,他们这样真的算是在活着吗?我是说,他们甚至从来不会主动做什么事,就连吃饭喝水,都要你放到他们面前他们才会开始进食,就像……你养过虫子或者一些智力低下的宠物吗?他们就和那些动物没什么区别。” “你想说他们像行尸走肉?”洛希说。 护士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绝没有轻视或者人身攻击他们的意思……但有时候我很难不这么想,林万克斯先生已经算是好的了,他起码有点爱好,虽然不知道照料花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这么说吧,他主动做这件事的时候我真是松了一口气,让我感觉我面对的真的是一群活人。” 洛希没说话,有那么一刻他想反驳,想说只要这些人活着你就没法活,但是最终他还是沉默,然后看向护士,说:“我想和他说说话,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护士笑了,“不过我得提醒你,他没什么可能能听懂你在说什么。” 于是洛希起身走向花坛,德蒙特正在给一丛郁金香浇水,这丛郁金香生长得很漂亮,粉的黄的,花瓣柔嫩如婴儿的脸颊,就像这个世界一样完美。 他轻轻抚摸上其中一朵花的花梗,作势要掐断它,当然,他不是真心想要摧毁一朵花,他只想看看德蒙特会有什么反应。 没有反应,德蒙特木然地站在他面前,手里拎着水壶,他原本是要往另一边走的,但是现在洛希挡住了他的路,于是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了。 有那么一瞬间,洛希希望德蒙特能像以往那样,轻蔑而高傲地推开他,然后指责一切都是洛希的错,这样他就能继续心安得地恨他,但是现在那些恨意落了空,洛希无法恨一个脑子坏到只能给花坛浇点水的残疾人。 可那些创伤和恨意依然存在,它们完全没有随着德蒙特的转变而消失的迹象。 他让开了,德蒙特继续往前走,或许他只能把洛希解为一个会移动的障碍物,而不是和他血脉相连又恨他入骨的亲人,护士追上来,亲切地对德蒙特说这种时候该和别人说谢谢。 “谢——谢——”她拉长了语调,像母亲教牙牙学语的孩子那样教德蒙特。 于是德蒙特转过身,他仍然不看洛希,眼眸低垂着,吐词含混不清,好像嘴里含了什么东西似的。 但洛希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德蒙特说:“谢谢。” 他离开了疗养院,几乎像是落荒而逃。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来到了PAA内部。 PAA在这里当然不再是什么异常调查协会一类的存在,而是一家生物制品公司,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和穿着黑色西装的销售经们在大楼里来来去去,看上去竟然异常和谐。洛希确信这些人都很享受他们的工作,也很热爱他们现有的生活——他们几乎不可能更幸福了,他望着他们的脸,再度肯定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 我做的是对的,不是吗?他渴望地望着周遭的人,然后看见了一个无比熟悉的面孔,红色头发有点乱糟糟的,衣服上也沾着尘土,看起来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但是精神头看上去还不错——不能说是不错,他看上去是很愤怒。 那是他自己。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来不及想更多,洛希的注意力就被眼前的人夺走了。 那个在另一个自己对面和他说话的,是这个意识世界里的德雷克。 洛希很确信德雷克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在这里,变数没有发生,他的女儿没有因高热而痛苦地死去,他也没可能因此走上另一条自己可能从未设想过的,和自己以往的人生毫不沾边的道路。 身为他的朋友,自己不应该感到高兴吗?不应该为他庆贺吗?为什么自己看上去,是那么的愤怒,看上去几乎要被怒火烧透了? 他决定问个明白。 无所不能的造物主挥挥手就荡开了浮动在这周围的意识,取而代之的是浓雾掩盖了一切,他要和自己单独谈谈。 “你觉得这个世界不够好吗?”他看向自己,轻声说。 他真的,真的需要一个答案。 也许询问答案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迟疑,而这份迟疑拉扯出了更多的回忆,他一下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以及他会说什么。 在他刚迈入北地的那条裂缝的时候—— “我没有批判这个世界的意思,”另一个他自己说,“但是我认为这是对他人的一种不尊重,当然,要是当事人愿意留在这么一个完美又完满的世界里那我也祝福他们。” 他现在也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怒了。因与果在这一刻完美地拼凑上,他实现了那些人心中对于美好的渴望了吗?实现了,每个人心中都有美好的愿景,这些愿景许多时候并不是什么具体的景象,而是一个模糊的渴盼,他在某种程度上放大并具现了它们——人心中的一部分。 然而人心总是复杂的,忧虑与欢喜,悲伤与憎恨,各式各样的情绪构成了他们的整体,而最重要的是,这是属于他们的。不论他们行过了怎样的道路,做出了怎样的选择,那是只属于他们的人生,也是一个人最初的和最后的自由,谁也无权玷污,不论那人是否出于好意。 “我明白了。”他说,挥挥手把另一个误入这个世界的自己从这里送走,同时他感到世界上出现了些许震荡——或许是他的动摇撼动了这个世界赖以存在的本质。 他隐约地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洛希既渴望它的到来,又隐约抱着一丝担忧。 浓雾散开了,他的眼前不再是PAA的大楼内部,而是一个塑料座椅靠背。 洛希眨了眨眼,他发现自己置身一辆公共汽车上,窗外看起来正值午后时间,树影与光斑交错着洒在公交车有些斑驳了的蓝色车身上。 哦,他想,这不是我回到卡尔顿的那天吗?现在我又回来了,为什么,因为我想让一切重头再来吗?我想要一个更完美的结局吗? 他把手伸向口袋,如果真是一切重新再来的话,这会佩斯特该给他打电话来了。 可是没有,手机安静地黑屏着,公交车也没有突然停下,司机没有被异常感染,洛希没有必要把一辆公交车丢下峡谷,四周十分安静,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蝉鸣外什么都听不见。 公交车顺畅地开到了山脚下,一切都是如此平常,对啊,他在想什么呢?这不是他创造的,和平的,完美的,根本没有异常的世界吗? 洛希不由得苦笑,就在他想把脸埋进手中的时候,公交车司机却突然一个急刹,伴随着长长的鸣笛声,还害得他撞上了前方的座椅靠背。 发生什么事了?洛希揉着额头往前看去,司机正气急败坏地把头探出窗外,朝前方大骂到:“你他妈的发什么疯呢?不想活了赶着去投胎吗?” 路中间站着一个人,微微打卷的黑色头发,戴着眼镜,一只眼睛用绷带包起来了,而另一只是一种洛希所熟悉的沉静的深绿色。 他连忙三步并两步跑到车前方,对司机说:“麻烦开一下门,我要下车,那人是我的朋友。” “你朋友?他看上去脑袋可有点不对头,”司机狐疑地扫了他一眼,“你确定没问题?不用我打个急救电话?” “不了,谢谢。”洛希吞了口口水,德雷克本该在PAA改做的生物科技公司里当一个普通的研究员,但他既然出现在这里了,而且是以这种形态,那大概说明…… 他走下车,德雷克看到他下车,也就转身走向了路边的站台,在长椅的一边坐了下来。 洛希跟着过去,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他注意到德雷克的一只手打了石膏,绷带打成了三角巾的样子,把那只胳膊固定在了胸前。 他想说点什么,想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想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世界不对劲的,但他努力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憋出来,而德雷克更是沉默得像块石头。 终于,在太阳的角度往西移了好几度后,他终于吐出了第一句话:“看来,不会有更多人来了。” 德雷克没说话,但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我……我给了人选择,只要愿意面对现实的人,都可以从这个美妙的幻境中清醒过来,可是除了你没人来找我。” 德雷克没做声。 “可是,德雷克,你不满意这样的生活吗?你明明可以很幸福啊?和你的家人在一起,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伤害自己?” 良久的沉默,蝉鸣声几乎震耳欲聋。 终于,德雷克站了起来,他走到洛希面前,挡住了阳光,背着光,他的面孔看起来模糊不清,他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干涩如同落灰已久的弦乐器:“因为我没兴趣做你的过家家人偶。” 洛希怔怔地看着他,德雷克的话如同审判的利剑,直直戳穿了他,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你要离开吗?”他喃喃地问,还有更多话藏在心里,你要否定我吗?你要抛弃我吗?你要粉碎我一直以来的执念吗?可他说不出这些话来,他只能说:“现实的世界……不过是一片废土,你在那里,也不一定能活得下来。” 在这里不好吗?他抬头看着德雷克,迫切地想要从他的眼睛中找到一丝赞同和解,然而那只眼睛里只有他自己的倒影。一个小小的,苍白的倒影。 如果我求他留下来,他会怎样?一个想法突然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就当为了我们的友谊,就当我真的想回到从前——留下来吧,德雷克,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他如此恳求道,就像一个孩子求着别人和他做朋友。 然后在他的想象中,德雷克漠然地看着他,他抬手抚上自己的侧脸,然后硬生生地把那张脸给撕了下来,把血淋淋的脸皮丢在他面前,然后冷冰冰地说:“好啊,你就拿着这个去和我虚假的家人玩过家家吧。” 不行,洛希不能这么做,德雷克会看不起他,那比杀了他还要更难受。 他吞咽着,抓紧了自己胳膊内侧的衣服,抱着最后的期望问德雷克:“你知道……你的家人们并不是虚假的吧?那也是他们的灵魂,那也是他们想要的幸福生活。” “我的经历也不是假的。”德雷克说,言下之意已然足够清晰,指望他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前一样平静地过日子根本不可能。 洛希不能再说什么了,可是他的舌头不受他的控制,他终于还是吐出了自己最深重的疑问:“我做错了吗?” 可我只是想每个人都过上他们本该值得过的日子。 德雷克看了他一会,他脸上的表情忽然柔和下来:“洛希,那不是错误,你从来都有资格去追求你自己想要的幸福,每个人都可以,而世界也从来都不需要什么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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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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