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做弥补,身后的房门开了。 陆百宁走进来:“好了么?我来拿东西吧。” 陆效禹转身去拿折叠床:“你们先下去。我把床还了就来。” 因为陆百宁的打断,周宿不好再说什么。他们先回家。 学校明天才复课,所以这一天他们是空出来的。周宿在电视里看了一会儿新闻,满城风雨,几乎所有新闻类节目都在报道酒店地下车库发生的事情。网上更是一连串的热搜和标签。周宿即使不打开社交媒体软件,也能预料到人们大概在讨论什么。 他索性不看了,窝在房间里专心背书做题。 期间,宋医生给他打了个电话,和他聊了聊王双双的情况。根据她的专业判断,王双双的情况比实际表现出来的糟糕,她坚持女孩应该入院治疗一段时间。 另外,丁一闻也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告知闫相友的葬礼定在三天后的省殡仪馆。因为闫相友是省杰出教师、教研室特级教师、市生物学会副会长和教材出版社的审编组组长,在教育系统有一定的威望和地位,在多方面的恳请下,家人最终同意公开葬礼,届时会有教育系统不少人参加。 这样的场合说不定还有媒体到场,恐怕周宿是不方便去的了。 周宿一复学早读都没参加,最先去的地方就是生物园。 他惦记着出事前闫相友种下的一批草莓。这种水果娇嫩,一天不打都不行。进了棚里一看,果然新结的果实坏了大半。他最终收摘了一小批幸存者,并清了草莓架,决心以后不在生物园引进草莓了—— 那位兢兢业业的园丁不在了,恐怕以后这里都会疏于管。最好还是留些好养活的植物。 从生物园出来的时候他在仓库遇到了生物社的成员和新填补的生物老师。他们在闫相友的私人物品——这里面除了管生物园的文件资料以外,还有大量闫相友的个人剪报本、工作日记、劳动用品、照片相框等等。这些东西留下无用,扔弃又显然太无情了,逝者如今还尸骨未寒。 他们头疼地商量如何处这批“遗物”。最终,在征询了闫相友的家人的同意后,由周宿接管这批物资,周宿再以继承者的名义捐献给学校档案馆,作为学校历史文化重要物件收归管。 周宿自己只留下了一张生物园的旧照片作纪念。 从档案馆出来,周宿把照片放在了手机背后的手机壳夹层。 门口处陆效禹正在等他:“还好吧?” 周宿两只手揣在羽绒服的兜里:“陪我走走吧。” ---- 效禹心上过不去了
第37章 他又一次失去了父亲 学校里自然不方便散步,能去的地方只有后巷的福音教堂。 周宿还记得陆效禹第一次带他来的时候,阴沉的秋日,淡紫色小巷,孤独和肃杀之意不远不近地尾随在他的影子后面。彼时他没有牵挂,满怀心事,还有兴致欣赏盛开的紫荆花。大概他刚刚结束了漫长的一整年的精神病院的桎梏,自由的空气即使有毒,也是让人愉悦的。 仅仅三个月的时间,同样的人,同样的巷子,却仿佛已经过了一生那么长。 而尘埃落定后他的心境并没有轻松多少。 礼堂开着。快到圣诞节了,节日装饰出现,大量的玫瑰花围拢在正门的天使像下方,松果松针和红色蝴蝶结做成的圣诞花圈挂在门上。礼堂的长椅用缎带和绸布镶边,台子上的耶稣受难相被挪到了旁边,正中位置被一颗6米高的巨大圣诞树替代,一些圣诞球、星星和灯带点缀着圣诞树。 椅子、烛台和窗户都被擦拭清洁过,木椅重新刷了木蜡油,光泽深沉而干净,烛台闪闪发亮,一些旧烛台被撤换了,全新的烛台插着完整的蜡烛。窗户上雨斑和霜花完全不见了,只有在窗柩的角落里还能看到一些没有来得及扫干净的雪粒,细碎的白光在明亮的烛台下完全黯淡了。 “这里圣诞节会有活动?”节日的气氛仿佛影响了周宿。 “嗯。”陆效禹答:“听高三的学长说,教会每年这时候都会组织一些唱诗、餐会、讲经的活动,从圣诞节前一个星期就开始,当天晚上还能在学校里听到他们的歌声。” “好像很热闹很好玩。” “如果你想来,我们那天晚上可以来,只是看看应该没问题。” 周宿在后排靠门口的长椅上坐下,环视着墙壁和天顶繁冗的壁画,上帝、圣徒、天使、人类和恶魔都在新更换的蜡烛照应下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生动。 “让神享受他自己的生日吧,就算没有我们为他庆祝,他应该也很得意吧?”他低低地说。 陆效禹看着他:“得意?” “该死的人没有死,不该死的人死了。如果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以他无所不能的意志在运转,那我至少能不假装为他庆祝生日、为他祝福、感恩他对世人的仁爱。” “你不是那个该死的人。闫老师是一个意外。” “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他本来和我没关系,没必要牵涉在里面。” “他是主动要求帮你的,他很在乎你。我觉得他不会高兴听到你说,他和你没关系。” 周宿也知道态度不对,和命运闹别扭只会让自己显得幼稚、难堪。 陆效禹倒是觉得他能把话说出来是好事,总比闷在心里好:“你在逃避,周宿,你在逃避他是为了你而死的事实。你不能正视他的死,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他的死、他的遗志耽误了你的自杀计划?” 周宿苍白的笑容活人不像活人,死人不像死人:“你知道,你有时候聪明得让人很讨厌。” 陆效禹低喃:“不是只有你失去了重要的人。” 闫相友死的时候,王之宪也死了。陆效禹失去了他的生父。 尽管这对父子死前已经不共戴天,但他们仍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周宿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失去王之宪,你是什么感觉?” “长大的感觉。”陆效禹仰起头,目光落在礼堂中央的巨大圣诞树上,“成人的感觉。” “弗洛伊德说过,只有父亲死了,儿子才能真正长大,成为独立的人,拥有独立的人格。” “我本来以为我已经完成这个过程了,我以为他在我心里早死了——荣格认为,父亲的死亡不必一定是肉身上的死亡,精神或者符号意义上的也可以。其实是不行的。当他真的死了,你还会经历一次彻底的脱壳。” “你还是渴望父爱的。这是人性,也是本能。只要他没有死,这种渴望不会被彻底灭杀。” “你也经历过,你的父母被晁保平杀死的时候,你不会觉得世界失去了最后一层糖衣吗?闫相友死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对父爱的渴望被又一次被杀死吗?” 周宿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在他死之前我没有意识到,我在把他当成父亲。” 陆效禹补充:“但他活着的时候,他体会到了对你的责任感,超出了师生的责任感。你不会没有感觉。” 周宿闭上了眼睛,他觉得嘴巴里一阵阵发苦:“我有。” 当他在停车场被抱住并被挡去硝烟和弹雨的时候,他真切地体会到了父爱,即使不是真的父爱,也是最可能接近父爱的爱。 然后,他又一次失去了父亲。他在不断地永远地失去他的父亲。 这个世界会不断地杀死儿子对父亲的爱。 陆效禹思忖了一会儿:“‘彼得潘综合症’,你知道吗?我看过一篇心学论文提到过这种病,男性比女性患上的几率更大。” “一种退行性心障碍。”周宿知道,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离这个病可以很近,“一个人不愿意长大,只想扮演小孩子的角色,患者很大一部分是在过分保护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 “依赖心并不一定源于被过分保护,也可能源于过分缺失。因为从来没得到过,反而更想得到。而且这个人甚至会意识不到自己的渴望,它是一种更深的藏得更隐蔽的渴望。” “我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也知道自己抓得住什么。” “是吗?”陆效禹摇头:“闫相友在向你暗示责任感,并提供父爱的可能性的时候,你抓住他了吗?” 周宿噎住了。 陆效禹并不是想责问他,他只是在陈述他们共同面对的哀痛:“梦幻岛只是孩子心里的幻想,而且没有人知道,彼得潘到底逃避的是回家,还是逃避那个已经无家可归的事实。周宿,我们已经无家可归了,我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往前走,脱胎换骨,长大成人,做一个全新的人,直面这个世界,就像它要求我们的一样。” 周宿当然明白这个道,就是因为明白,才让每一次呼吸都痛彻心扉。 脱胎换骨,自然是要疼的。没有粉身碎骨的疼痛,怎么可能重新长出骨肉? “没事的,”陆效禹用一种温暖、有力的目光看向他,透过少年的眼底能看到未来的模样,“我觉得你能做得很好,你在这方面一直有很强的天赋。我还盼着看你成为一个医生,你会很适合穿白大褂,病人崇拜你,领导倚重你,同事爱慕你,你会救很多人的命,获得很多尊重和各种各样的爱。” 周宿差点脱口而出。那你呢?在我的未来里,我还能获得你的爱吗? 但他只是张了张口,声音就像鱼骨卡在了喉咙里,只留下刺痛。 王双双转院的那天是周六,周宿下了课还是去了一趟医院,和宋医生两个人一起把王双双接到市二。 王双双情绪不是很好,周宿几次和她主动搭话,她看起来都恹恹的。周宿觉得今天可能来的不是时候,趁着宋医生带王母去办住院手续,就也找了个借口准备开溜。 王双双却叫住了他:“其实你一早就知道了,你们都知道了,只有我不知道,对不对?” 周宿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小姑娘显得有点气闷:“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呢?如果那个时候你就告诉我,我......” “如果那个时候我就告诉你,你会忍不住去和王之宪对峙的,对吧?”周宿回答:“但他那个时候连装都不愿意装作在乎你了,他已经疯魔了,你再告诉他你不是他的女儿,你觉得他会怎么对你?” 王双双只是不甘心没能亲自给那个恶魔生前添一把堵。 周宿在她身边坐下:“双双,我很抱歉。我知道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只是......我没想好怎么和你说。而且,我也不确定由我来和你说这个问题是不是妥当。” 王双双知道不能怪他,她只是觉得好像她已经完全信任他、亲近他,但是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亲近她。 “但不论如何,我想让你知道,我很在乎你,你哥也很在乎你,你还有妈妈和很多家人,他们都在乎你。你不会因为失去了一个父亲而缺少爱。”周宿知道她的不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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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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