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御书房,坐上轿子,岑殊忽然有力不从心之感压在心头。 上一个拐带良人的案子还悬而未决,现在又来一个。贪墨受贿,还是军饷,且嫌疑人位高权重手眼通天,账记可造假,人证可说谎,字据可销毁,这能从何断起? 他实在禁不住在心里埋怨承庆帝。她信任他重用他,他自是感激,只是这帝王心术实在没法不叫他心累。 街角一个蛮僻静的小饭馆里,聂思弦完全没理面前的饭菜,只是忧虑而沉默地瞅着食欲不振,拿着筷子胡乱拨拉饭菜的岑殊。 本来大理寺的饭菜都差不多了,但是聂思弦见岑殊情绪不佳,就说想带他出去吃。其他人都觉得聂思弦用心不良,岑殊竟答应了。 岑殊记得,脚刚沾地便被洛尘扶住,后面还跟着淳于维焦急的声音:“岑寺卿?” 淳于维一片好意加一片衷心,岑殊自然心领,可如今涉案的嫌疑人和他多少有点关系,再加上他对自己的爱意,岑殊不是很想面对他。 这小饭馆饮食是清淡,但总体多少寒酸了些,倒不是聂思弦小气,是岑殊自己非选在这吃。没精打采地潦草对付了差不多半碗饭,岑殊拿起旁边的茶壶,也不往杯子里倒,就这么直接对着壶嘴灌了几口下去,谁知道几口灌完,他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身体摇晃。聂思弦当然一眼看出了不对劲,赶紧走过去扶着岑殊,拿起茶壶一闻,哪来的茶,这就是一壶酒啊!他立刻把小二叫来,质问道:“怎么回事!我们要的不是茶吗?结果给来了壶酒?!” 小二哆哆嗦嗦,忙不迭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小人弄错了……小人这就给你们换……” “还不快去!换点醒酒的东西来!”聂思弦气得本来还想理论更多,但见岑殊不舒服,只得先放了这糊涂小二。但见岑殊靠在他身上,一直念叨些听不清的话。聂思弦低头听了半天,只听见什么“我累了”之类的话。 聂思弦叹气:“你心气太高了,眼里又容不得沙子……”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合适,赶紧刹住,忽而想到反正岑殊现在神志不清,不如说点他原先不敢说的。 起初他对岑殊这个人,完全就是好奇而已。在商场上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精明者有之,愚蠢者有之,八面玲珑者有之,一根筋者亦有之。唯独岑殊在他眼里是有一种品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的妙处。最先他反复逗弄岑殊,不过是觉着好玩,想引起他的注意,然而岑殊未多理会,他只得安安分分忙公事。原先在他以为自己忙公事也只是想混日子而已,谁知他紧接着竟发现自己对岑殊注意的渴望不知何时像上瘾了,甚至有过舍了苦心经营许久的商道,一心一意跟着岑殊断案,而他最后说服自己不要放弃商道的理由却也和岑殊有关:大理寺总是有地方需用钱的。 一辈子精明,最怕自己沦陷在感情中的聂思弦最终丢盔弃甲地对自己承认了:他是看上这个外在冷冰冰,偏生生了一身钩人本事的家伙了。 “说实话罢,起初为什么进大理寺,我早忘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求,只愿你下辈子是个傻的,我花言巧语把你骗到手,抱回家养着。”说到这里他又觉得不对,赶紧补充:“也不能全傻,至少感情上是个傻子。不,平常还是也傻一点吧,那样就不用跟现在一样受累了……” 岑殊这种人肯定是不会轻易动情的,所以他只好赌,赌自己能占多大一块地方,又有多少进步空间。他当然怕赌输,但是他更怕无所作为导致彻底错过,更何况他的对手们更都是如狼似虎。 洛尘那家伙,成天一幅笑吟吟的模样,实际一肚子肮脏心思;乔鸿,一条疯狗,盯岑殊盯得跟那什么似的;淳于维……等等!这个家伙!岑殊今天回来看他的眼神比昨天更不对劲,是发生了什么和他有关的事吗? 明白了,岑殊是被找去见了承庆帝,查一件和淳于维有关系的事……不对,一个淳于维不至于让女帝大动干戈,那肯定和淳于太傅有关!太傅又不是女帝轻易能动的,那就只有他的某个重要党羽了。 这时候那个倒霉小二已经给换了茶水和醒酒汤过来,拿走了桌上的酒,然后不知和什么人搭起了话:“哎,今个又得空来了?” 一个并不算好听的女声答道:“老样子。” “我手上正有一壶,但是刚被后面那桌的客人喝过几口……” “没事,我不挑。” 聂思弦抬头看了那女客一眼,恰好那女客也看了他们一眼,便走到一旁独酌起来。只见她穿的是粗布裙,面黄肌瘦,以刻板印象来说谈不上好看,但是她脚上那双鞋引起了聂思弦的注意。 原因无他,穿这种鞋的一般都是地位不低的官吏家仆。这种鞋价钱虽说对于小户人家算奢侈品,但是结实,不容易坏,也难怪这女子把一身的衣服都换掉,独独留这双鞋了。 既然主子地位不低,这个丫鬟为什么穿破旧衣裳来这种地方喝便宜酒?聂思弦不知是否有用,还是暗暗记下了那女子样貌。 ----
第十二章 案中案(3) 同样心神不定,在外面吃完的淳于维此时正神情凝重赶往大理寺。他原本就极想见岑殊,眼下又有别的情况加持,是更非见不可了。 他之前被沈崇嘉大儿子沈璆差人请出去吃了刚才那顿饭,言谈间有意无意向他套大理寺的情况,被他完美地应付了过去,当然很快也明白了为何岑殊心情更异。 沈崇嘉是他父亲的门生,他也不知道这家伙的手能伸到哪里,更不清楚是否大理寺里有他的眼线。淳于维思索再三,先去找了另一个人。 于是岑殊晚上回房的时候,刚靠在枕上就被从背后抱了个满怀。 “洛尘你够了……”岑殊不悦地想推开他,附在他耳边的却是另一个声音:“我是敬之。” 岑殊冷静地听他继续耳语:“今天晚上沈崇嘉大儿子沈璆来找我套话,被我搪塞回去了,不过我没露出让他们觉得咱俩一心的蛛丝马迹。今天陛下是为了沈家的事召见你的罢?” “你们都猜出来了?”岑殊按下心底的苦笑。 “除了乔鸿,估计都能猜出来一二。”淳于维安抚性地拍一下岑殊的肩,忽将一份折起来的字纸递到他手里。不等岑殊问,淳于维先解释道:“这些都是我认识的人,大部分都可信,我已跟他们暗中打好招呼了,你想用谁都行。” “你?”岑殊惊异道。 淳于维拿了本书垫着,上面铺上一张纸,边说边写道:“口说无凭,你且看我怎么办便罢。我先告诉你沈家大体怎么个情况:沈崇嘉兵部尚书不说了,他夫人林风是个狠人,过去在刑部专管刑罚,后来由于失手弄出人命被革职了,目前在家闲居;大儿子沈璆是京兆少尹,看着好说话,实际不是个省油的灯;二儿子沈瓒是宫廷侍卫,脾气不好;有一个女儿沈双槿,是庶出的,年纪太小,没有官职。此外他有个管家叫沈卓,最不是个好东西。今天我又听得沈璆的仆人无意间兜出一句,他们尚书老爷在外头貌似有情人,也是官场中人。” 岑殊紧紧皱眉:“一门皆仕途中人,这可实在不妙。” “我已经指派一个人先去探路了,其余的稍后我详细跟你解释。” “你让谁去了?” “我十二弟,淳于羲。”淳于维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沈家有个人样貌正好与郑逢辰描述的那个人差不多,就是沈卓。另外我母亲那里也有不少相关岑誉时的情报。” 向母亲讨要情报的时候,朱时岚注视着这个儿子,叹道:“儿啊,你不怕你一片真心捧到岑殊跟前,他看都不看你一眼?” 淳于维至今记得自己的回答:“我不怕他利用我,我怕我对他没用。” 他十二弟淳于羲的态度则是:“能给岑殊打下手?哥你好大的福气。” 第二天黄昏,众人刚放下手头公务,洛尘面色不善地带来一个消息:“主子,你那位堂弟,户部侍郎岑誉时来了。” 岑殊一听,深抽了一口长气,拼命压抑住那猛然烧上来的火气。聂思弦赶紧按住他的肩膀:“要不我们去应付他?” 岑殊谢绝他的好意,站了起来:“我自己去。不能叫这家伙看不起我。” 同一时刻,岑誉时那个管家祈青正跪在沈家管家沈卓跟前:“今天没看好,叫一个姓郑的小子跑到大理寺去了,头儿怎么指示?” “弃车保帅。”沈卓简洁地说。 岑誉时坐在厅里等着,用看似非常纯澈的眼睛望着岑殊。 岑殊神情僵硬地另在几步开外找了张椅子坐下,用同样僵硬的语气问:“怎么今天得空来看我了?” 岑誉时从容地说:“这不是伯母生日快到了吗,所以趁路过特地来看看堂兄。” “难得你有这份心,我只知道你我一向有失远迎。”岑殊硬邦邦道。 “平常实在是国而忘家,又见堂兄整日忙碌,因而未敢来打搅。” 东拉西扯了一阵子,岑殊也没套出什么,寻了个理由便把岑誉时打发走了,回屋休息。没过多久,又有个人敲门。 当时乔鸿在门边站着,隔着门冷声问他:“你是谁?” 外面的人说:“我是程御史手底下的,有事找岑寺卿。” 母亲的人?岑殊神情一凛,没有开门,先捅破了窗户纸向外看。谁知他还没看清楚是谁,一股带着刺激性气味的白雾就顺着捅破的洞汹涌而入,大家都咳嗽了好一阵子,直到白雾缓缓散开。 岑湛赶紧指挥:“快去查看查看咱们搜集的证据,还有郑逢辰都在不在!”洛尘和聂思弦急忙分头往屋里跑,他俩还没跑出几步,淳于维的惊叫击中了每个人紧绷的心弦:“岑殊不见了!” “别慌,这时候最忌惮的就是自乱阵脚。”说这话的人竟然是乔鸿。本来就看他不顺眼的聂思弦大怒:“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 “怎么就风凉了?难不成你们要全体出动去找岑殊吗?这样大理寺就空了,他们正好进来翻找!” 这想法与岑湛不谋而合,她大声说:“你们留下,我找江溟同我一齐找!” “不用了,我带着一帮手下出去就能做到。”乔鸿语气平稳地说着,然后转身率领一群狱卒冲了出去,似乎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岑殊不清楚自己昏过去以后是被弄到了哪里,又是怎么被弄过来的。一边闭着眼探听这群家伙谈话,他一边忧心如焚:我该怎么办才能逃出去? “那家伙怎么回事!说了办事给钱的,结果咱们事办成了,他人没了!这咱可上哪要钱去啊!” “他不是说自己是户部侍郎家的奴才吗?咱直接打到他家去得了!” “可是现在外面宵禁啊!打出去是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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