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骑。” 风筝甩了甩水,满院子溜达,又被主人一声口哨唤得乖乖趴回垫子上晒太阳。 “摔怕了。”向野晃了晃手臂上的疤,抬眼和卫恒对视,“不是还有你吗?” 卫恒错开眼神,主动切了话题,“脚怎么回事?” “一富家小少爷,就逗逗他。”向野眼角漾着笑,“结果被反噬了。” “恒哥——”刚刚帮风筝洗澡的人从铺子里探出身,“龙飞那辆哈雷过来小保,指明要你,等半天了。” 卫恒闻声把烟头摁熄在身旁的花盆里,起身向前铺走去,临进门时又回头提醒:“师父后天就回来了,你记得去上学,别让他抓现行。” 向野蹲下去,抬手揉了揉风筝的狗头,“我爸要回来了,你怕不怕。” 意味着就要被关回笼子里的狗子聋拉着脑袋,凄凄惨惨地呜咽了一声。 蹲着的姿势让脚踝处的痛感又明显几分,向野刚想起身,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下。 风筝听见消息提示音,前爪撑地坐了起来,仰头好奇地朝他看。 消息是贾仝发来的,让他打听的事情已经有了回音,行动力可谓神速。 - 『七哥,那小子在长街,住东门大院。』 意料之中的答案。 长街巷里,界分西东。 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长街称得上兴阳县最复杂的一片老城区。 以大榆树为界,东边太平昌盛,而西边邻近城郊,连着一片荒厂,早些年毒贩猖獗,近几年地痞肆虐,一直都是出了名的造事窝点。 东门大院坐落在长街唯一一条笔直宽阔的柏油大路上,属于公家地界,里面住的人非富即贵,多半是退休领导,以及县里一批老资格的教师。 “东门大院……”向野轻声呢喃,下意识地抬手扶了下脖颈,那种被压迫的窒息感,仿佛还停在喉间。 * 夏夜,密云遮住繁星。 热意褪尽的风从灯火渐灭的城区一路吹过荒厂,吹进枝干盘错的山林。 摇曳的火堆把周围的人影拉扯得扭曲晃荡。 黄纸被人一沓沓地扔进火里,激起的火星燎动空气,也烧燎着被压制在火堆旁的一张脸。 空气里有发丝烧焦的气息。 男人惊恐的哭喊再次响了起来,“磊哥!磊哥我错了!你饶我一命。” 讨饶的对象并不为其所动,扔下最后一沓黄纸,又从手下那里接过一沓照片,一张张翻看起来。 熊熊火光映照出他的脸——横突的颧骨之上,一双鹞眼喜怒不显,右眉不全,由一道颜色浅淡的疤从间断开,拉至眼角,更显得整张脸凶恶毕现。 “他倒是过得痛快。”那双鹞眼里的神色随着翻阅的照片一点点狰狞起来,他看向火堆对面的男人,把手里的一张照片砸了过去。 “说说吧,你主子当时是怎么使唤你的?” 男人惊恐地看了眼掉落地上的照片,矢口否认道:“他不是我主子,他不是我主子。” 程子磊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很快,混乱的拳脚声就混着哀痛求饶响了起来。 “磊哥,还去墓地吗?”递照片的小弟上前问。 程子磊把看过的照片也一张张扔进了火里,目光里恨意满注,“不去了,小凯是在这出的事,在这里他也收得到。” 另一边,被打得半死的男人双臂被架起来,再次跪到了火堆前,嘴里先吐了口粘稠的鲜血,才开始磕绊着交待:“我就是…定期给他家摩修店里送个货,同他见过几面。前年我在磊哥您的厂子里赌钱,输多了,他突然找上我,说只要我帮忙拍点东西,他就替我把钱还上。” “你框我?”程子磊冷笑了一声,对面的男人立刻就被压得更低。 “啊——啊”男人被烧烫得怪叫,“我没有!是真的!都是真的!” “他当时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刚上高一,上哪弄钱给你还债?”程子磊喝问。 “真的!我后来打听了,他是去黑市骑车赢的钱,这事儿青哥也知道的!” 程子磊危险地眯起眼睛。 最后一张相纸被攥进手心,揉捏过渡后落尽火里,被热浪摊平又烧卷。赤红火线从边缘一路燃到中心,像在那张人脸上割开一道血迹斑驳的伤口。 “呼——” 向野大汗淋漓地从床上惊起,身上的温度随着清醒的思绪,一点点冷下去。 熟悉的噩梦,画面全都历历在目,鼻息间都还蔓着血腥气。 视线从没合拢的窗帘一角探了出去,窗外晨光初现,天边的鱼肚白翻出淡红色。 向野捋了把额前湿透的头发,将目光从那抹淡红上收了回来,偏身去拿床头安静摆放的水杯和药瓶。 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右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杯子,撒了小半杯在床铺上。 真是狼狈。 要是常青看到他此刻的样子,大概会嘲讽他谈及程子磊时那份风轻云淡的潇洒。 凉水入胃,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又颓丧地滑回潮湿的被褥里。 一个人的精神和情绪,居然要系于一颗小小的药片之上。这就像出卖灵魂换取生存的期限,行尸走肉不过如此。 向野翻身躺平,注意力被突然传来的痛感吸引到脚踝处。 线条明显的跟腱之上,那块被皮肉轻薄覆盖的踝骨已经有些微微的发肿,像是对他毫不处理的无声反抗。 向野一动不动,任由那细微的闷痛在神经上跳动。记忆没来由地回到昨天那片树荫遮蔽的球场,男生眼里的怒火和胸口传来的压迫都还历历在目。 ——向野是吧—— ——不用你赔,你赔不起—— 真是有趣。 向野闭着眼睛,喉咙里泄出笑声。 不知道是药物开始起效,还是想到有趣的人,他焦躁难安的情绪一点点落了下去,困意重新席卷身体。 再醒来的时候,时针刚转过十点。 手机在床头震个不停,一接起来贾仝的声音就在耳边响:“七哥!那大院仔出门了,你猜他去哪?” 这人起外号的水平是一流的,向野闭着眼睛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大院仔”是哪位神仙。 “别卖关子,直接说。” “咳咳,”贾仝揭晓答案,“去了咱学校!更巧的是我还在校门口撞见老秦了。” 向野挠了把头发,笑道:“他没揪着你那绿毛让你染回来?” “说了,让我不染回来明天别进教室。”贾仝声音有点丧,很快又扬起来,“别提这个,你猜老秦跟我说了什么,他说他进来给一转学生办手续,这学期咱们班要进新人!” “我们在小花园蹲了十分钟,果然见老秦带着那大院仔进教务处了……” 后面的话向野没怎么听清,他看了眼自己的脚踝,联想到昨天和常青的谈话,脑子里突然有了个想法。 “哎,他交完材料出来了。”贾仝压低声音,“七哥,现在怎么搞,还盯着吗?” 向野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单手脱身上的衣服。 “让耗子继续盯着,你去打听打听,这人什么背景。” “啊,这怎么打听?去派出所查啊?”那边的贾仝似乎有点犯难。 “基本信息,老秦那儿得留一份吧。”向野提供思路,“老秦办公室的钥匙,班长那儿是不是有一把?” “有有有,”贾仝恍然,“陈思远就放在课桌抽屉里。” 十分钟后,向野从浴室出来,手机里收到了贾仝发过来的一堆照片,和好几条语音。 照片被点开,个人信息表映入眼帘。 “俞远…” 向野擦着头发,触目便笑了下,看来字没猜错。 照片一张张往后翻阅,直到家庭成员那一页,这一页填得很简单,只在父亲那一栏寥寥填了三个字。 向野扬了扬眉毛。 俞启东,真是一个熟悉又亮眼的名字。 这个名字频繁地出现在本地新闻报道、慈善活动报道或是作文名人素材里。 那些文字是怎么介绍他的? ——知名企业家,致富不忘桑梓,倾力回馈家乡,捐资助学,情暖故里…… 向野看完照片,点开了贾仝发来的语音。 - “不止这些七哥,你还记得上个月县里那场声势浩大的葬礼吗?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 - “那是他爷爷,据说老爷子之前是省里退下来的,级别很高。” - “这小子家里不只是有钱那么简单。” 最后一段,贾仝语气里多了一分忧虑: - “七哥,要不算了吧,这小子咱们可能真惹不起。” 向野勾唇笑了下。 有钱有势,那还真是一块金光闪闪的挡箭牌。狐假虎威的故事学了那么多年,也是时候学以致用一下了。 他低头给贾仝回消息:-『带人去东门大院等我。』 贾仝犯嘀咕:-『去那干嘛?』 向狐狸笑意里透着坏:-『打虎』 交待完,向野把手机扔回床上,目光定定看向镜中的自己——水汽未干的、赤裸苍白的身体完整地照在落地全身镜里。 不止手臂,那些狰狞曲折的伤疤,从长发覆盖的耳后蔓延而下,或深或浅,东一条西一条,几乎遍布了半边身体。 像有人用尖锐的刻刀,在完美的雕像上镌出的杂乱无章的刻痕。
第4章 兴阳三中 兴阳三中建校已久,既老也破,但却是兴阳县唯一一所公立高中。 这几年兴阳有点条件的家庭都把孩子往市里送,再不济也送私立学校,搞得三中生源差成绩差,哪哪都差。 老学校的建筑还没有尊崇整齐划一的风格,教学楼由橙白相间的方砖铺砌而成,俯瞰大概呈现一个奇异的“凹”字。 俞远交完材料,他的新班主任抬手给他指了指那“凹”字底边的一排建筑,“高三文科班的教室在三楼,我们班是右侧走廊第一间。” 这位新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从那件领口泛黄的衬衫和裂了半块的眼镜来看,大概还要在“四十多岁”前面加几个和“邋遢”同义的形容词。 “你成绩非常优秀,这时候从市附中转回来,可能会对你高考造成影响,这一点你知道吧?” 俞远往后挪了半步,好让门口的风吹到自己,他看着老秦,目光沉静,“我能做到自律自控,所以并不认为回到这里,会对我的目标造成任何影响。” 老秦翻资料的手顿住,朝他看了一眼,“好…如果遇到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你可以随时找我。” 从学校离开前,他又看了眼那排教学楼。 三层,右侧走廊,倒映着蓝天树影的玻璃窗后的教室——他将在那儿度过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年。 直到这一刻,他才有种真正回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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