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惶恐,愈是用力去想,便愈是模糊。起初他只以为是年岁太久,心中未免生出些许悲凉来,听了那人的话之后,却有了其他的猜测。 被下面选中的人,心中都有旁人难以想象的执念,这执念能劈山裂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人从前也是阴差,不可能无故叛逃。 那日他挣开束缚,两人缠斗之时,那人在他耳边告诉他,有一个阴差就在邻市,如果他不信,大可以自己去查探。 江酒臣的回应是反手一刀,像是这样能斩断心中的迟疑似的。 可那男人的话他却是信了七七八八,只等着证实——他已经开始把赵黎往那个方向引了。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下面的掌控之中,虽不至于限制,却一直密切关注着他们。江酒臣的活动范围在江城,他要是无故离开,一定会引起那些人的注意,一旦被他们注视,他就不可能见到那个阴差。 下面划分的分割线,就在四院里。江酒臣在那里观察了许久,本想把赵黎的目光引到这个医院的事情上来,他因公事破界,那些人不会把视线放到他的身上,谁想到刘乃超出现得这么是时候。 他的边界已经蔓延了出去,与那一个阴差的区域交叠,形成了一个透明的椭圆形,江酒臣找了他两天,仍是没有消息。 江酒臣要在搜寻到他的时候立刻前往,或许能在那些人发觉之前,得到个答案。 一千年了,为什么每次他刚感受到将军的气息,就什么都消散无形,为什么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为什么那些人,不允许做阴差事的人见面? 就快有个答案了。 次日,市局。 四个人聚在一起,开了个称不上是会的小会,赵黎把江酒臣传过来的照片给他们发了过去,画面里的人穿着一身白大褂,带着口罩,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眼镜,虽然相片很高清,但实在是很难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刘乃超,只能说有些相像。林不复看完这些照片非常失望,说:“老大,你昨天说找到线索,我还兴奋坏了呢,不是,这也不行啊,连五官都没露出来,我们都说不准这是不是刘乃超。要是视频也还行,技术人员能通过走路习惯之类的判断是不是他,这一张照片,有跟没有一样。” 赵黎“啪”的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说:“我要是拿到确切证据,直接带人进去抓了,还用你干什么?这张照片做不了证据,但是目击者可以百分之八十确定,你带人过去守着,如果真的是他,我不信他这辈子都不肯出来。” “调监控……算了。”林不复一摆手,“真要窝藏他也不可能让你调监控,走程序我们还是理亏,不是,老大,这里面事挺深啊,一个小小的医院,可能敢窝藏一个通缉犯吗?之前刘乃超放火杀人之后直接失踪,之后的踪迹一直都是个疑点,现在要是真藏在这里,也肯定是有人操作,他一个……啧,他后面可能有什么人?” “现在想动机都太早,我们还是先要证据。”车衡说,“我们这边想办法找到当年从四院里出来的那些受害人,争取立案。” “我不说别的,故意伤害,很难界定,那毕竟是精神病院,就算电击不合规,这事八成也得归卫计委管,那边要插手的话,刑侦队这边很被动,就那小男孩的妈妈,我估计也弄不出来。”林不复光是想了想,就觉得愁得头大。 “所以要咬死了刘乃超,你知道你有多重要吗?”赵黎说。 “哎呦,老大你突然跟我说情话,我有点不适应。”林不复玩笑道。 “滚蛋。”赵黎作势要打他,“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时机成熟了我再往上报,不管怎么说,绝对不可以放走刘乃超。”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赵黎几乎没张嘴,实在是很有咬牙切齿的味道,那些焦糊的尸体重新浮现在几个人的脑海中,几个人集体静了一秒,常湘才开口。 “其实四院的事网上爆料过很多次,我们都有所耳闻,但是也没点进去仔细看,你要的资料我查到了一些,不乏有一些当事人出来现身说法,但是很快就删除了,不知道是自己删除的还是被删除的,不过文本我搜集到了很多,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很担心因为说出这些事而被抓回去。” “抓回去?”林不复诧异地问,“是有些被害妄想了吗?” 常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脸来对众人说:“的确有被害妄想,从里面出来的人大多数都有被害妄想症的症状,但是这一点不是。四院的网瘾中心有一个家长同盟会,里面的负责人说过一句话——‘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可以把你抓回来’,这句话骇人听闻,但这是真的,有人跑到了西藏,照样被家长同盟会抓了回来。” 林不复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这……是个邪教啊。” “差不多吧。”赵黎面色凝重,叹了口气,问,“能找到当事人吗?” “我找到了三个。”常湘说着,往外面看了一眼,“不太合规,你们谨慎些,我让技术员定位的,一个十八岁,一个二十出头,还有一个今年已经三十六了,都是男性。” 她说着把资料推到赵黎的面前,上面是电话号码和联系地址,这三个人里只有那个十八岁的男孩还在父母身边,与他们同住,叫钱途,另外两个都已经从家里搬了出去,但是目前还在江城。 赵黎跟车衡对视了一眼,车衡说:“先联系一下何洋。” 那个三十六岁的男人,有自己的事业与工作,应该更好接触一些。赵黎比较认同这个安排,点了点头,散会之后他立刻给何洋打了电话,男人的声音非常稳重,态度也非常配合,约定了时间和地点,双方挂断电话。 等赵黎再一次打过去的时候,这个号码已经成为了空号。他心生诧异,又与车衡去走访了那个二十三岁,叫秦遇的年轻人。 男生住在一个破旧的筒子楼里的二楼,敲了半天的门都没有人应,住在对门的房东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打开了房门,一目了然的小房间,窗户大开着,赵黎冲到窗前,看到一个奔跑的人影,匆匆拐过拐角,消失不见了。 他走得那么急,连鞋都没来得及穿。
第54章 无边之夜(六) 筒子楼所在的区域是老城区,秦遇离开四院后,从家里逃了出来,连身份证都没带。 以前的衣服,用具,他全部都丢掉了,手机号码换了个黑号,甚至把手机都换成了一个没什么功能的老年机。可这依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安全感。 地面坑洼不平,他赤着脚飞速奔跑,脚底板早已血肉模糊,心跳如鼓擂。他的喉结紧张得上下耸动,在心里对自己说:“没事的,这里错综复杂,他们追不上来的。”这样想着,他握紧了别在腰后的水果刀,如果真的被抓到,那他就自行了断,他特意看了很多相关资料,找到自己的大动脉一定不成问题。 没事的,没事的,最好的打算和最后的打算都做了,那个地方,不会再回去了。 秦遇猛地停住脚步,面前这人正是刚才敲他家房门的其中一个男人!他心脏飞也似的冲上了天,一个急转身,还不及跑起来,另一个男人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赵黎也是从二楼跳下来的,车衡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这小子跑得实在是太快了,身体素质极佳的刑警也被他累得气喘吁吁。眼见堵到了人,赵黎连气都来不及顺,当即叫了一声:“秦遇!” 男生猛地回过神,一把抽出了身后的水果刀。 “秦遇!”赵黎又大吼了一声,男生转过身来,赵黎退后半步,双手下压,做了一个安抚性的动作,放轻语气说,“别冲动,我们不是那些人,那些人你肯定见过的,是吗?我是警察。” 秦遇仍然目眦欲裂地瞪视着他,握着刀的那只手,筋脉从手背一直凸起到小臂,戒备至极。 赵黎掏出工作证,展示给秦遇看,轻声说:“我是警察,我们是警察,你不要害怕,我是市局刑侦队的。” 秦遇紧紧盯着他,甩过头去又警惕地看着车衡,车衡也掏出工作证,说:“你先把刀放下,冷静一点,我们在这里,我们是特意来了解情况的。” “我们在调查四院,可是我们没有证据。”赵黎展开双手,这是一个毫无防御的姿势,秦遇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握着刀的手稍有松懈,赵黎试探地前进一步后,他又猛地握紧了。 赵黎立刻停住脚步。 同盟会的人不会耍这么多花招,也不会两个人过来,这两个人确实是生面孔。秦遇在心中盘算,已有些松动。他刚从四院出来不到一年,还在强烈的应激时期里,对周围的任何事物都没有信任,即便他大体可以判断赵黎和车衡不是四院的人,却还是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他与他们一直保持着一米之外的距离,从筒子楼后面回到前面的闹市区的时候,秦遇才稍稍放下心。 闹市上人来人往,街边摆摊的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三个人就在马路中间对峙,以秦遇现在的心理状态,根本不可能找个地方跟他们坐下来好好聊。 他的手甚至还握着藏在怀里的水果刀。 赵黎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曾经的遭遇真的把这个孩子折磨成一个精神病了,在里面自成一体的体系中生活过一段时间,很可能再也没有办法适应这个社会,甚至会出现反社会心理,那个鬼地方何止是个集中营。 赵黎朝四周看了看,开口说:“我们能谈一谈吗?哪也不去,就在这儿。” 秦遇没说话。 赵黎看着他的眼睛,率先开口,把自己这几天搜集到的消息跟秦遇讲述了一遍,说:“这就是我们警方,目前掌握的所有信息。” 他话音刚落,秦遇立刻说:“你们拿他没有办法的。” 赵黎一愣。 “我们住院的时候,都签过协议,任何一个精神病院的病人入院都要签的协议,没有任何漏洞。你现在去翻我的病历,能看到很多诊断,躁狂症,被害妄想症,还有一些我记不清的名字。”秦遇说,“精神病人做不了证人吧?他会说我说的话全是胡言乱语,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取得我家长的同意,再把我绑进治疗室。” “我们在那里每天都要吃药,花花绿绿一堆药片,诊疗室他们也对外展示过,用在我们身上的电压跟用在外人身上的电压完全不一样。”秦遇说着,情绪几近崩溃,眼睛里满是绝望,“出来的每一个人,送进去的每一个人,都是证据确凿的精神病,警官,我现在有时连早上吃的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电击的危害,岂止是肢体的疼痛,巨大电压下产生的濒死感,成为所有人身上的枷锁,让他们条件反射地产生畏惧,药物、电击、点评课,这些东西三位一体,彻底的摧毁了人的精神,对大脑结构造成的损害更是无可挽回,那个杨院长,还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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