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瞪了他一眼:“你倒是给我说清楚,让你看着人,怎么放跑了?还有,我与厢泉去地下密室,眼睁睁看着怪物跑了出去,怎么就死了?”
没人接乾清的话。在这沉默的瞬间,乾清突然想起来方才脚印密集的村中高地,想起了柘木弓在夜色之中的寒光。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柘木弓,再看了水云红肿的眼睛,心头似是升起一轮刚刚钻出乌云的明月,瞬间明了。
水云拿柘木弓,不是为了阻止乾清与厢泉——
门“吱呀”一声打开,厢泉与哑儿鱼贯而入。哑儿显然在门外听见了刚才对话。她面色如纸般苍白,使劲盯着水云看。黑黑匆忙上前将她扶住欲去内室,而哑儿却颤抖着推开了她。她缓慢的走到水云面前,漆黑的双眸盯着水云,似是等待她说出什么。
水云不肯抬头与她对视,声音很低:“我也知道……易公子放纸鸢那夜我就有察觉,你们要去除掉那怪物。那粥,我倒了。之后我把事情都对吴白说了,他没有阻止我。我去拿事先藏好的柘木弓,我想去帮忙……夏公子,我擅自用了你的弓,对不起。”
乾清一愣,没有吭声。
水云把头埋得很低,似乎是要哭了。一旁的哑儿只是用手撑着桌子,双眼闭上,泪珠也顺着面颊无声流下。
乾清不知道说什么好。水云抬起头,轻声道:“我见你们出去抓怪物,跟吴白说了实情,随后拿着弓站在村子中央。若我进入密室,你们一定顾虑我的安危,弄不好要添乱的,也一定不会要我帮忙。易公子行事一向周密,但是,”水云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哑儿一眼,“我姐姐她也在密室里,她一定不会同意你们去杀死……那个怪物。”
乾清注意到,水云用“怪物”而非“哥哥”来形容。他注视着水云,突然觉得,这个小女孩的胆识和魄力远超乎他的想象。
还有,他们低估了她。
水云慢慢道:“箭的射程远。我怕那怪物从密室里逃出来,我就、我就——”
易厢泉突然开口:“你是不是知道密室的另一个出口在哪?”
水云点点头:“刚刚过了沟壑就是,有个乱葬岗,旁边是寺庙。”
乾清一惊,这才回想起曲泽出现的地点——寺庙树下,那里是密道的另一出口处。
一切都对上了。
水云低语:“我站在村子中央,整个村子尽收眼底。古屋入口也罢,寺庙树下也罢,这样一来,不论怪物从哪边跑出来,我都能一眼看到。没过多久,我便听见寺庙那边有动静,所以,我抬起弓箭……”
水云哽咽着,众人都不说话。由于乾清是背对着厢泉的,他看不见厢泉此时的表情。乾清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打破了沉默:“有些话我觉得我不应该问,不过,水云……那个怪物,真的是你的哥哥?”
哑儿颤抖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
水云听此,居然冷笑起来。她本身是含着泪的,这一笑分外吓人。乾清忧心的看着她,只见水云攥紧了拳头,看了哑儿一眼,眼中闪过了还有怜悯和同情,还有一丝愤怒和怨恨。
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身上,总是令人不寒而栗。乾清知道,愤怒和怨恨不是针对哑儿的。
“我有两个姐姐,因为他,一死一伤。我跪在姐姐棺材前面的那刻就明白了,他不是我的哥哥,他……就是个禽兽。”
水云的声音很轻,却令人不寒而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二章 物无贵贱
闻言,乾清蓦然想起了厢泉之前的话。
厢泉说,古人的智慧不可比拟,童谣、农谚传颂百年,都是一种前人经验,编成山歌意在警示后人,这才代代相传至今。
然而乾清听了水云的话,竟觉得背后有一丝凉意。那山歌所唱的五个兄弟的故事,最终的结局就是手足相残。居然与吴村的怪事相吻合。
以山歌开头,寓意竟也与今事相同。
并非预言,而是因果规律而已。
乾清思绪越飘越远,众人也是沉默。水云抬头看了哑儿一眼,又看了看众人:“我一直都知道那怪物的事。那怪物,是被我两个姐姐照顾着,我则是去射些飞禽供肉。姐姐们从司徒爷爷过世后就开始照顾怪物。现在想想,人养动物还会产生感情,何况是照顾一个活人,又是有血缘关系的活人……两个姐姐日夜照顾他,自然感情深厚些。”
哑儿缄默不语。水云看了看她姐姐,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凉。她冷笑一下,又开口继续说着。
“父亲过世时,我们就跪在他床前发誓要照顾所谓的哥哥,” 水云的声音有些冷,小小的身子也在颤抖,“司徒爷爷过世,我们又发了一次誓。呵,发誓两次又如何,出了事,我们就得赔上性命?凭什么?”
那句“凭什么”就像是一盆浇在炭火上的冷水,哗啦一下浇灭了火焰,气氛也似窗外的冰雪逐渐凝固。
厢泉安静地站着,也安静地听着。他看着水云与哑儿,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在想着什么。
“司徒爷爷也知道此事?”他慢慢问着。
水云点头:“他与孟婆婆都知道,司徒爷爷精通药理,调配迷药和哑药。听说哑儿姐在年幼时高烧不退,司徒爷爷号脉熬药给她,谁知……不小心弄错了。”
乾清一愣:“弄错了?”
黑黑似是也知道此事:“我听闻司徒爷爷将药配错,却没发现,给了哑儿服用。当时哑儿姐高烧不退……大病痊愈后,哑儿姐就哑了。”
水云点头,只是吸了一口凉气。
乾清心里也不舒服。这么一个特殊的“人”,害苦了一家几口,何必?
厢泉听闻,面无表情,更无悲喜。良久,他轻轻开口问水云:“你有两个姐姐,其中一位不能说话,另一位是正常的,对吗?”
水云点了点头:“我的姐姐名为绢云和彤云,彤云姐不是哑巴。但是两人要交替出现在大家面前,一人哑,一人不哑。为了避免惹人疑心,彤云姐平日里也是不能说话的。而且,她在被那个怪物攻击之时也是只字未言,我们没听到呼救。”
语毕,水云冷笑,带着一丝怨恨:“她呼救了,不就不会死?为了一个怪物——”
乾清心里颤了一下。
手足之情真的能让人做出这种牺牲?
全村寂静无声,唯独此屋灯通明,屋内几个人影却都似僵住一般,时不时还集体沉默。
“夏公子是不是不理解?”水云看了看乾清,语气却很平淡,“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愿意牺牲自己,来换取没有理智的亲人?”
乾清平日里能说会道,如今哑巴了。
他是不能理解。
吴白咬牙道:“这件事,我们知道还好,就是凤九娘!她连木须都容不下,何况是这种怪物?若是她发现了,不定做出什么事。”
哑儿从始至终没有什么反应。她静静的坐在小凳上,面上带泪,垂目看着火光,倒像是有几分释然了。毕竟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乾清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其它村人若发现你哥哥是这个样子,会怎么办?”
水云有些焦躁不安。
“那怪物除了有人形之外,别的……分明就是野兽。药粉需要混在肉汤里,让肉味遮住浓重药味,他才肯吃下去。平日里,他都吃一些生肉的。呵,哥哥……他有哪点像是哥哥?”水云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姐姐们心软,自幼听话,又听了长辈临终遗言。若是我,这种怪物——”
“但他是你哥哥,纵使有兽性,仍然是个人。”吴白看着水云,他好像有些纠结。
水云抬起头看了吴白一眼,这一眼格外冰凉:“你是说,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你怪我?自从他攻击了绢云姐,我就再也没把他当人看。杀了他,不过是杀了个禽兽。”
众人一惊,水云这话真是有几分狠绝,哑儿瞪了她一眼,脸色苍白,目光凌厉。吴白急了:“《秋水》有云,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何况是同根所生,你凭什么杀他?你——”
水云停顿一下,浓眉拧起:“千言万语,你终究是说我杀了‘人’。换作你,这个‘人’害了你姐姐,你应该怎么做?”
“总之不能杀。”
吴白摇头。水云听罢又气呼呼地问了乾清:“夏公子,你说呢?”
乾清肯定下不去手。
众人都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乾清一看这屎盆子快要扣到自己脑袋上了,赶紧道:“其实值得争论之处,是那个‘人’还算不算是‘人’,对吧?”他说到此,竟然哑口无言。这的确是个恼人的问题。
哑儿定然是将那怪物当人看的,那是她的哥哥;吴白,本身就觉得万物等价,不主张杀害。乾清又看了水云一眼,她目光坚定,擅长狩猎,杀戮之事做了不少,想法自然不会与吴白一道。她既然杀了怪物,就并没有把他当人看,更没有把他当作是亲哥哥。
乾清再想,自己呢?若是认为那是个“人”,自己刚刚岂不是杀人未遂?
他心里一团乱。
这个问题真是异常麻烦,他扫了众人一眼。自己不论回答“是”还是“否”,都会有人反对。
乾清眼珠一转,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问易大公子。这种伦理问题,他最清楚。”
乾清伸手一指,众人立即齐刷刷地看着厢泉。乾清也转过头,有些幸灾乐祸。
“易公子,你也主张除掉那怪物,对吧?”水云看着他,等着回答。
乾清屏息,想学习一下如何圆场。
然而厢泉只是盯着柘木弓和箭筒,谁也没看。他的目光素来飘忽不定,如今视线似是被冰牢牢冻住。这种视线让人觉得冰冷,并不是因为目光不善,而是因为太过理智。
良久,他幽幽道:“乾清,你箭筒里有多少箭?”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提意见的人好多……可能是看的人多了吧,唉,其实我能力笔力也很有限,有些东西描述不出来,想法也有漏洞,第四部《双程》卡文卡了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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