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是,我们谁都没有真正在意。我们只是一群不知轻重的孩子,我们只是在做一个游戏,如此而已。
那天晚上,半夜,我睡不着,我看到窗外的月亮很圆很亮,就披上外衣,朝走廊走去。看看月亮,虽然有点傻,但也比睡在床上发呆的好。
走廊上的灯是宿舍很常用的声控灯,脚步响一点,就会亮。
由于走廊又长又幽深,常常还走不到一半的时候,灯就熄了,然后又得狠狠地跺一脚。
拖鞋啪啪啪地踩在空荡荡的走廊上的声音,实在是令人鸡皮疙瘩落一地。
在这里实习的只有我们这一个班。我们女生住了两个寝室,相隔得有点远。
我走出房门,跺了一脚把灯跺亮了,然后往那边寝室走过去。
人在半夜睡醒的时候,往往都有点迷迷糊糊的。我走了几步,就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和笑的声音。
我愣了愣,抬头一看,那边寝室门口的灯也亮着,有好些人在门口,说笑的声音我在这里都能听到。
我视力不太好,我为了漂亮从来不肯戴眼镜。我看不清楚那边的人是哪几个,想想总该是跟我一样睡不着的人吧。
我没在意,也觉得有点冷了,就打算回房间去。
我一脚正踏进房间─就在这一瞬间,我一只脚在屋里,一只脚在屋外的时候─突然一下,外面所有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我无法形容那一剎那的感觉,十年了,那时候的感觉还留在心里。
突然一下子,耳边的声音就没有了,笑的声音,说话的声音,拉动椅子刮在地板上的声音─一下子,全没了。
只有寂静,空洞冰冷到极点的寂静。
我怔了一下,保持着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的姿势,僵在那里。
我回过头去看─那边的灯光还是亮着的,但是门口已经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昏黄的小灯,在那里暗淡地发着光。
这时候,我头顶上那盏灯也熄灭了,顿时连投在墙上的影子都消失了,眼前暗了下来。
我又在那里呆了一会,不敢再回头看那边,直接回了寝室,打开手电筒蜷缩在床里看书,直到迷迷糊糊地睡着为止。
第二天,我去问那个寝室的同学,他们半夜有没有出来过。大家都是一致的否认,我起初疑心她们跟我开玩笑,后来一想,我半夜出房间,这是连我自己都料不到的事情,她们何必跟我开这个毫无必要的玩笑?
而且,我还记起了一件事。当时,我听到了拉椅子的声音,也看到了椅子,那是一种比较古董的藤椅,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
而在这座宿舍里,只有硬邦邦、直挺挺的木质椅子,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把藤椅。
后来,我问了那宿舍的管理员,她说以前这里还是坟场的时候,倒是有那种藤椅。我听得背上的寒毛都直竖了起来,再也不敢问下去。
那天晚上,我们值夜班。我发誓不再去想那事,反正我们的实习期再过两天就要结束了,我们也永远不会再来这里了。
我揉着关节酸痛的手臂,暗暗地咒骂着这里阴湿的天气。
班长翻着点名的签到薄,突然问:「童雨呢?她怎么没来?」
童雨一向不是太爱说话,成绩也是中等,虽然不突出,但也很少有迟到缺席什么的。
一个男生说:「难道在寝室里,请笔仙请得都不来实习了?」
大家一阵哄笑,我却笑不出来。
我说:「还是去看看吧!我们几个一起去。」
童雨跟我并不住在一间寝室,我推开门,她不在里面,被子也理得好好的,行李都在。
班长不太在意,说:「也许跑到附近哪里去了,一会就会回来的。」
是的,这里有山、有水,在哪里看看、逛逛,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会在半夜吗?
只是,当时我还是孩子,所以虽然有隐隐的感觉,却没有细想下去。否则,也许,只是也许,可以阻止一场悲剧的发生。
不过,有些事情,大约真的是冥冥中注定的。谁知道呢……
童雨是真的失踪了,一天一夜之后,她的尸体在水坝里被发现了。因为只泡了一两天,尸体还没有肿胀得太厉害,很容易就认出来了是她。
那时候,并不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
我住在长江边上,从小,就在长江里学游泳。
每年夏天,老师总会一再叮咛,不要到江里去游泳,可是,每年,真的是每年,都会有孩子在那里面淹死。
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
我们对「水大炮」─就是在水里泡得腐烂了的死人─司空见惯,不以为奇。胆大的孩子,还会用木棍或者别的什么去挑挑看。
那时候,真的,什么都不懂,一无所知。无知者无畏,不是吗?
老人们都说,这样的事情,是水鬼们在找替身。
因为,我那几个溺水而死的小学同学,都是死在同一个水域。你可以说那个地方有漩涡,但是,也可以相信老人们的话。
每年,在同一个季节,同一个地方。
其实,那个地方虽然有漩涡,但并不算强。水性好的人,是完全可以避开的。敢下长江游泳的,都是好手,没人会用自己的性命去赌。
好吧!我应该忘记这些。成年之后,我再不接近那条江,那时候,看着波涛翻滚的江水,我才知道什么是恐惧。
童雨的死,也许仅仅是因为失足,由于是个很小的发电站,很多东西都不完善,她掉下去,又是半夜,呼救也不会有人听到的。
我们面临毕业,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童雨更没有什么所谓感情的困扰─她根本不会自杀。
所以,我们只能相信,她的溺死是一个意外。但从那天起,我们再也不敢去请笔仙,我们就坐在一起,互相看着、沉默着。
然后,直到我们可以收拾东西离开的那一天。我们没人愿意再多看那个地方一眼。
尹雪端着咖啡杯,咖啡已经冷透了,她却像没有感觉。
「我真不明白,我丈夫为什么会要我把信寄到那个地方,而且,收信的人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程启思盯着她,问:「妳丈夫知道妳这段经历吗?」
尹雪笑了笑,「知道,我跟他本来是同学,只是不同届而已。我曾经对他讲过,当然,也已经是好几年后的事了。」
「那么,他是有意的?他知道妳一定会记得这个地方,和这个死去的童雨。」程启思说。
尹雪苦笑,「也许,可是,那封信确实被人签收了,而且,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吓我。我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吓着的人,童雨那件事,已经很久了,早在记忆里淡去了,为这个吓我?达不到任何目的的。」
程启思也想不出来。「那么妳到九寨沟来,是为了什么?」
尹雪耸了耸肩头,「散散心,其实他也不在家,我一个人无聊,就出来走走了,一个人待在家里,总是容易胡思乱想。」
她看了看时间,「哎哟!这么晚了,你明天还要出去玩吧!不耽误你了,明天晚上,如果你有空,我们再聊吧!」
程启思坐了一天的车,本来也很疲倦,但是听了尹雪的故事又引起了兴趣,一直撑着在听,这时候也觉得累了,就站了起来,「好,我不客气了,妳住几号房?我送妳回去。」
「六0九。」尹雪说:「本来给我安排的是六0四,我讨厌带『四』的数字,就让他们换房了,好在这时候已经差不多是淡季了,空房间多。」
「我住六0一,」程启思说:「很近,如果有什么事,妳给我打电话。」
尹雪笑了,也站起了身,「我想,在这里未必会出什么事吧!这个地方……怎么说呢?还是太干净了。
「明天进去游玩的时候,你可别随便扔东西,罚款罚死你呢!九寨沟的水,虽然美,但却是只能看,不能动。」
程启思笑着说:
「这里的海拔很高,希望我不会有高原反应。」
尹雪说:
「这里不会有什么的,如果你要去黄龙,倒是可能出现高原反应。」
程启思说:
「这样的地方,很多蔬菜水果都是种不活的吧!但我刚才在餐厅吃饭,还是相当丰盛啊!要什么有什么。」
尹雪吃吃地笑,「五星级嘛!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这里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从城市里用货车送来的,它自己是无法自给自足的。当然,再过几天,一下雪,就可能会封山,待在这里可就不是件好玩的事了。」
程启思问:
「那这里电力供应岂不是很困难?」
尹雪说:
「那倒不至于。本来水电站不少都是在偏僻的地方,这里基本上都是民用电,商业用电很少,一个小型水电站就足以支撑这里的用电量了。」
她停顿了一会,突然又问:「其实我跟同学们约好了,过几天,在这附近的一个小水电站开同学会。如果你有时间又对这个感兴趣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去看看。」
程启思奇怪地说:
「开同学会到这么荒僻的水电站去?」
尹雪微笑说:「那是因为我们学的专业就是发电。我们毕业后,大多数人也是在电力部门工作,我辞职了是因为厌倦了它而已。那个小水电站……」
她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了,「就是我刚才对你提到的那个发电站。现在,我的一个同学在那里当站长,所以我们才把它定为聚会的地点。」
程启思的好奇心被激起来了,反正他来这里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观光。
「你们同学聚会,我这个陌生人一起去,难道不会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尹雪无所谓地说,「我们也是很久没见了,跟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
程启思笑了,「这个理由倒是很稀奇。好吧!我接受妳的邀请。」
尹雪眨眨眼,「不过,那个地方条件很差,可比不上这里的酒店。」
程启思说:
「放心吧!妳都不在乎,我还在乎吗?」
尹雪又笑,她似乎真的很开心。
「那就好,你可不要反悔啊!」
他们是在三天后踏上这段行程的,众人一起坐着小巴前往发电站。
「这次人来得很齐。」林远说。
他是个高个子的男人,身材很壮,也很客气,不时会找两句话跟程启思搭讪,虽然他在看到尹雪是跟程启思一同过来的时候,很是呆了一下子。
不仅是他,其余的人也是觉得吃惊的,虽然他们很快就把这种情绪掩饰住了。尹雪简简单单地替他作了介绍:
「这是我的朋友,程启思,他对发电站有兴趣,所以我就邀他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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