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自己终于安身立命,能比较从容地面对这段经历时,他才跟屯里人恢复交往。屯里的人也似乎淡忘了火灾,对他的态度渐渐平常起来,唯独齐闻谷,却仍然非常冷漠。齐闻谷阴郁的目光,常常让蓝田回到那段黑暗的时光,唤醒他内心难以言喻的自卑感,就算是现在——
齐闻谷坐了下来,冷冰冰道:“都在这里了。送来只有月饼,没有字,没有信。”
蓝田把目光从齐闻谷身上挪开,强迫自己回到警员的身份中。“前两年,您也像往年一样收到了月饼,是吗?”
齐闻谷看着什么痕迹都没有的盒子,出神道:“都收到了,跟之前一样,一大早就放到了门口的石墩子上。”他抽出了叠在最上面的两个扁盒子,放到了蓝田面前。
盒子没什么特别的,市场批发一打十元,完全看不出来历。蓝田心想:“送月饼的人,当然不可能是乔木生,他三年前就死了——这么说来,25年来的月饼都是乔木生送的吗?恐怕也不能下定论。”
“齐叔叔,既然送月饼是有规律的,年年都是同一时间,放在同一个点上,这么些年来,你就没想过要跟送月饼的人见面?”
齐闻谷眼角抽搐了一下,露出了既迷茫又恐慌的表情,“他不想见我,我见他干嘛?要是我打开了门,兴许他……他以后就不会来了吧。”
这话里藏着巨大的疼痛,蓝田能想象每到神秘月饼出现的日子,齐闻谷就会在门里等着,听那脚步声临近,然后又远去。这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抑制开门的冲动?下一次,又要再隔一年了;隔了一年,又一年,终于那人再也不来。
蓝田想起照片里两人默契的笑颜,不明白是什么把两人的关系推至这么艰苦的境地,而这样的疑惑,又延伸到齐闻谷对自己的态度上。蓝田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乔叔叔当年为什么要搬走?”
齐闻谷蓦然抬起头看蓝田,对于蓝田这个问题,他似乎是措手不及的。过了一会儿,他大概是想通了,蓝田是在查案啊,问起这个事也是理所当然的,才沉声答道:“乔木生一直想离开,打从……打从我们建村不久,公社立了起来,他就想走了。”
“公社?是马宇非创建的公社?”
“没错,马宇非要大家同吃同睡,一起劳作,一起吃大锅饭,收入都上缴为公款。蓝田,你知道公社是什么意思吗,那就是你要先考虑别人要什么,大家要什么。但木生不喜欢这样,他喜欢捣鼓那些没用的玩意儿,打个桌子,偏偏不要四四方方的,要在中间弄个洞,说让小树在中间长起来,让花在中间长起来,多好看啊。马宇非就说,太浪费了,完整的桌子才能让全部人都坐在一起吃饭。就是这些无聊的争吵。”
蓝田心里了然,“我记得乔叔叔白天工作,晚上去夜校念书。”
“他学了好多,就想有朝一日离开米屯。”
“你当时是站在乔叔叔这一边的?”
乔闻谷苦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成了深沟:“我?我觉得他们都瞎鸡ba折腾,桌子怎么都行啊,不够大,坐树下吃得了。那时候,童建成跟乔木生站一队,蓝之方支持马宇非,其他人,谁给他们饭吃就抱谁大腿。”
突然听到父亲的名字,蓝田心里震动了一下。他当时还小,不知道米屯还有过这么一段政治斗争,而且父亲还深涉其中。蓝田无法抑制道:“所以乔叔叔是被逼走的吗?当年的火灾,跟这个有关系?”
齐闻谷的脸瞬即沉了下来:“火灾是意外。火灾之前,乔木生已经决定要搬走,因为他娶了老婆,有了老婆,他就觉得要有别的出路——或者说,不得不有别的出路。那一年的中秋,他把那女人带了回来,在席上就说了要搬走。过了一个月,着火了……他家也被烧了个干净。但这都是意外!”
“意外?”蓝田不甘地追问道:“意外会这么巧?偏偏是乔叔叔家烧了,我家也烧了,双方都有损伤!”
齐闻谷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那你认为是什么事?两边开战了,互相烧了房子?我跟你说,你们家出了事,谁也不想,谁也心疼,但你别以为每个人都要为这件事内疚!谁也没有责任,谁都没有错,你遭了罪,我们都遭了罪,谁都不好过!”
齐闻谷气势汹汹地盯着蓝田,双眼通红。蓝田被这眼神一逼,多年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他失去了家,竟然连被怜爱一下的资格也没了?没有爱也罢了,这是勉强不得的,可是难道连追问一句都不成?于是他也愤怒了:“不,你没有说真话,我知道不是意外!齐叔叔,这些年你是怎么看我的?你知道不,我一直都觉得,那把火就是我放的,我就是那个罪人,要不是为什么你会防着我、烦着我呢?”
齐闻谷愣住了,竟不知道蓝田会有这样的想法。他跟蓝田对峙了一阵,终于目光软了下来。齐闻谷叹了一口气:“蓝田,这不关你的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谁的错又有什么关系呢,之方没了,木生没了,我也活不长了……”齐闻谷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起来:“到时候,在那黄土之下,也未必会再见面。你不必再追究,也别……别再回来了,米屯早就没啦。”
蓝田眼睛润湿——他岂不知道,米屯早就没了?但他不甘心啊。每次走进树林,进入空地,他就觉得自己走进了米屯的镜像里,那顽强地保留着的木房子、仪式、乡人的话语,其实早就灰飞烟灭了,它们还出现在他眼前的唯一理由,都是为了他,就为了,让他在千丝万缕的线索里,找到当年的真相。
“齐叔叔,您告诉我,25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禁忌的话语一出,不大的陋室里,宛如被某种塑料膜包裹了起来,变得密不透风,让人窒息……齐闻谷闭起眼睛,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把纸盒子叠整齐,放回柜子里。他的动作缓慢而利落,等做完这些事,再度坐下来,他又恢复了刚毅冷漠的模样。
“我说是意外,你不相信,你是警察,去查查当年的卷宗吧。我记得,当时他们查了整整一年,结果是什么,你自己看看去!”
蓝田还要说话,却感觉手一暖,老猫握住了他。蓝田看向老猫,只见老猫微微摇了摇头。
蓝田那股气,莫名就泄了,他舔了舔自己的上唇,收敛情绪,对齐闻□□:“我知道啦,齐叔叔,”他跟老猫一起站了起来,又道:“乔叔叔的房子我们搜查完了,你要是想帮他收拾遗物,这里是地址。”
蓝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条,放到了齐闻谷眼前。齐闻谷曾经托付他找出乔木生,虽然结果很悲惨,但他毕竟是完成了任务。
蓝田和老猫走回空地上,两人还是牵着手,忘了分开。老猫摸摸蓝田的脸,笑道:“哭了?”
蓝田紧紧按着他的手:“嗯,你不安慰我?”
老猫想也不想,凑过去大力吻了他的额头一下。也就那么一下,就退开了。看着老猫毫无芥蒂的笑脸,蓝田就想起当年的齐闻谷,再一次觉得,他们俩的神情真像。
齐闻谷已经不笑了,但这不还有老猫吗?而且,这还是第一次,老猫对他那么温柔呢。
蓝田的心情好了一点。
他再次握住老猫的手,道:“我们回去吧。”
“嗯。”
两人正要迈步,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接着,就像被风吹乱的灰烬那样,整个屯被搅动了起来。很多人在一起说话、喊叫、跑动,蓝田随着人群跑进了哈娘的家里。
“死啦!”一个声音出类拔萃地出现在空气中。
“谁死了?”另一些声音问道
没多久,蓝田就看见了答案。虽然见过无数的尸体,但这仍是蓝田见过的最恐怖的尸体之一。
哈娘的脑袋漂浮在大柴锅里,就像她最擅长烹调的大猪头。
作者有话要说: 节日快乐
☆、砍头
哈娘的头颅浸在了大柴锅里,这锅还温热的,之前曾经炖过肉;而那些肉和蔬菜,此前被送到院子的餐桌上,分别进入了屯民的肚子里。好几个刚吃过饭的屯民,一看见尸体,就忍不住嗷的一声,吐了满地。
蓝田越众而出,看清楚了整个横尸的情景。哈娘的躯体躺在了水泥地上,对着柴火的炉腔,脑袋则被扔进了锅里,被汤汁泡得一塌糊涂。断头处鲜血淋漓,血液甚至喷到了房顶上,看这狼藉的景象,哈娘竟是生生被人砍下了脑袋,恐怕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死了。
狭隘的厨房挤满了人,蓝田看完死人,就去看活人。却见一个个脸无血色,都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童林开口道:“这是……这是哈娘?!”那人头脸朝上,是哈娘的模样没错,但没有人能接受这个现实。又因为死状太惨,大家都没来得及悲伤,甚至没有感到害怕,只是心里不信。
一个女人叫了一声,摔了下去。“妈!”华惜易急忙把她扶起来,紧张道:“你没事吧,别看了,我扶您出去。”老太太却不肯走,喃喃道:“哈顺死了,怎么就死了呢?”华惜易的妈妈差不多失忆了,谁都不认得,这时候却是第一个叫出哈娘名字的。
华老太太一说话,大家如梦初醒,突然就明白了他们眼前的是什么。顿时有的人喊,有的人哭,厨房乱成一片。
蓝田的脑子也乱成一片——怎么会这样?刚才葬礼结束,哈娘还招呼人吃饭,算起来,也不过是两小时前的事。
在一片慌乱中,马复可走了进来,呼喝道:“安静!这么些人挤来挤去,再出点什么事故,都出去吧!”
马复可地位超然,在屯里是有号召力的,他出声维持秩序,很快就把人疏散了。在人群中,蓝田看见了齐闻谷也在一边围观。人群散开,他也跟着走了。
马复可道:“蓝田,怎么回事?”
蓝田实在没法回答。他顿了顿,道:“哈娘被杀死了,警方会进来搜查审问,麻烦你告诉屯民,让他们配合。”
马复可皱着眉头,一副遇到重大难题的样子。童林在旁边却抢着道:“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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