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曲洱和曲渺渺十几年,自问见过无数好人恶人的嘴脸,但栾秋真的难以预料李舒的下一个行动、下一句话。对他来说,李舒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奇特之人。
李舒一路唠叨,说完自己和挚友的故事,又说自己和平澜城里某个漂亮姑娘的故事。这些故事以往都是说给曲渺渺听的,有英俊少侠、漂亮女子,有一些求不得,又有一些爱憎怨。
栾秋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只想一件事:他怎么这么多话。
好不容易回到了四郎镇,眼看暮色四合,镇子里灯笼一个个挑起,照得贴在墙上的追缉令昏黄,纸上的虬髯大汉更是可怖。老马走得气喘,栾秋停步,盯着那追缉令看了许久。
“你认得?”李舒问
“从没见过。”栾秋说,“不过跟我想象的苦炼门门主,差别很大。”
李舒从马上下来,心里头有点儿好奇:“你想象过?你对他有兴趣?”
“血海深仇,自然时时关注。”
“他一年前才当上的门主,和杀了你师父的,不是同一个人。”
“你倒分得清楚。”
李舒嘀咕:“是你们太随便。人又不是他杀的,怪他有什么用。”
“这笔债算在苦炼门头上,自然要他来还。”栾秋说完,竟觉得古怪。他居然跟李舒在这静谧的长街上,讨论这样一个根本不值得讨论的问题。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福至心灵,瞬间猜到李舒的反应,果然——“卑鄙!”李舒愤愤地嘀咕。
他嘀咕完,抬头看到栾秋竟然在笑。
“笑什么?笑我么?可恶,你也卑鄙。”李舒追着他唠叨,直到俩人在茶馆子里坐下才消停。
栾秋今天阔气,竟然请客吃面。那青菜肉丝面仅三根猪肉丝,凑起来不足李舒小拇指粗细。但奔波一天,李舒饿得一口气吃下半碗。
茶馆对面是石头墙,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从墙前走过,手里的提灯照亮了墙角的孩童涂鸦。
李舒很慢、很慢地吸溜一根面条。他看到了苦炼门寻人的标志。
“你知道英则怎么当上的苦炼门门主?”栾秋忽然问。
李舒哪里还顾得上理他,嗯嗯连声,紧紧盯着那面石墙。提灯的青年在墙前停下,张望远处,似是在等人。灯光把墙上两个套在一起的圆圈照得清楚:一根箭矢横亘双圆,指向不远处黑暗的小巷子。
栾秋顺着他目光看去:“你挚友?”
李舒信口胡诌:“有五六分相似。”
栾秋:“你不是非他不可?”
李舒:“那也不耽误我看别人。”
等他确认那标志再抬头,瞧见栾秋正用复杂眼光看他。
李舒一时想不出怎么应付,忙捡起方才的话头:“英则杀了五个长老才当上的门主,曲洱跟我说过。”
“你可知道他怎么杀?”
李舒咽下面条,孜孜向学:“那肯定不知。”
死在李舒手下的五个长老,是一夜之间丧命的。
上任门主病重,长老们讨论继任者,有人提了李舒的名字。苦炼门共有长老十人,继任者必须要得到十个人同意,才可接任门主,而当时的十个人之中,便有五人认为李舒不可。
他太年轻。他难以控制。他性情乖戾。他心狠手辣。五比五,李舒落选。然而其余所有候选人也全都拿不到全票:提议李舒的那位长老,否决了除李舒之外的所有人。
讨论了两个月,眼看老门主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有长老提议:门主未定,不如长老们共同管理苦炼门,只需要在十个人之中选出两三个可信可靠的,主要听他们的就行。
当天晚上,李舒行动了。他潜入五个长老家中,一一割了他们头颅。
“欲入苦炼门,先过雪音门。觅神六百级,垂首叩世尘。”栾秋说,“苦炼门入口有六百九十九级觅神梯,还有一座血岩打造的雪音门。”
李舒:“厉害,厉害。”
“英则杀人之后,把五个长老的脑袋挂在了雪音门上,足足挂了十日,直到鸟雀啃食了头颅上的血肉,最后只剩五颗骨头。”栾秋说这些话时眉头又微微皱起,毫不掩饰自己的憎厌与反感。
李舒笑笑:“听说苦炼门地界风特别大,骨头做成的风铃,不知道好不好听?”
那冲着素未谋面的“英则”散发的不快,转移到了李舒身上。
李舒乖巧补充:“苦炼门那些恶徒,一定是这样想的。”
栾秋垂了眼皮:“不止如此。他还把五个长老的肚腹破开,在里头塞满了石头,沉入江水之中,任由他们被鱼虾啃噬。五个长老的家人也各自流散,断手断脚,瞎眼割鼻,都是英则所为。”
李舒忽然问:“苦炼门这么远,你们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莫非苦炼门里头有大瑀江湖的好汉当暗针?”
“有个苦炼门的瞎子辗转逃到大瑀,自称松挞长老的儿子,这些都是他说的。”
“他说了,你们就信?”李舒仍在笑。
“苦炼门人,有什么做不出来?”栾秋说。
李舒突然食不知味。眼前还剩一点儿汤底,还有两根舍不得吃、留到最后的猪肉条。这一切忽然都让他反胃,连同今夜的栾秋。
“也许事出有因。”他说,“或许那五个长老在英则年幼时曾狠狠折辱过他,或许他们练邪门功夫,用英则当做化功肉鼎,害英则自小生不如死,或许他们为了掩盖自己的恶行,曾想过要英则的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是你们江湖人常挂在嘴边的。真相如何,你们并不知道。”
“……你在给魔教毒物找理由?”
李舒却不答了。他一拍桌面:“话不投机!反正我李舒不入江湖,什么苦炼门诛邪盟,都与我无关!”说完大步走出茶馆。
栾秋不知道他这古怪脾气是怎么回事,眼见李舒朝不远处的巷子走去,忙留下六个铜板,起身追上去。李舒回头让他别跟:“我现在不想同你说话。”
“你去哪里?”栾秋说,“若要找扇子,我明日再帮你挖地就是。”
李舒烦他阻碍自己查探苦炼门的标示,正要说话,路面上远远走来几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头发扎成一束,手里提个灯笼。她边走边看墙上贴的东西,嗓门响亮:“丑死了!丑死了!岳莲楼画得丑死了!他就是看不惯别人比他好看……”
李舒心头一悚,下意识躲在栾秋面前,一动不动。
“……是明夜堂阴狩,阮不奇。”栾秋认得那少女,“明夜堂堂主手底下有阴阳二狩,武功奇高,性格古怪。你认得?”
李舒当日潜入江州城,进的正是阮不奇的大宅子。
阮不奇年纪不大,但却有江州城最大的一座富贵宅子,宅中数百位美人,有男有女。李舒混了个江州第一才子的名号,被阮不奇看中,请到宅中做客。他本以为阮不奇荒淫,但她从不对客人们动手动脚,平日里最喜欢看俊美的男人女人调情作乐,仿佛只要看着漂亮人儿,她自己便心情大好。
这种怪癖,李舒难以理解。但阮不奇是见过他许多次的,他暴露身份之时,还跟阮不奇硬碰硬地过了几招。这少女手上功夫十分厉害,李舒现在有伤在身,若是被她发现,绝无可能逃离。
“……我曾被她看中,要把我抢到她的大宅子里,但我抵死不从。”李舒迅速找到一个借口,“要是现在被她发现,只怕又……”
这理由荒诞牵强,不料栾秋却信了:“原来你也曾……”
难兄难弟!李舒忙握紧栾秋的手:“快走快走!”顺势把栾秋拉到巷中。
苦炼门的标记在巷子入口也出现了。此处没有灯光,李舒只能一边跟栾秋说话,一边用手触摸墙壁,解读标记的意义。
某时,某地,会合。标记旁刻着六瓣小雪花,李舒心头狠狠一松:是他信任的人。
明夜堂门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阮不奇正在问四郎镇是否有古怪事情发生。提灯的火光终于在巷口亮起,阮不奇察觉有人的气息,举起提灯,往巷中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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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李舒:可恶的江湖人,卑鄙的正道人士!
栾秋:那你别吃。
李舒大口狂吃:可恶!卑鄙!我要吃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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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投雷和灌营养液的江湖侠客们!请大家吃好吃的青菜肉丝面!
(苦炼门出钱)
(李舒:为什么?凭什么?!)
第7章 诛邪盟(4)
巷子里昏暗,但足以让阮不奇看清里头的情况。
单人走过都嫌狭窄的暗巷,是左右两个院子互不相让而留出的窄小通道。两个高大男人挤在一块儿,几乎面贴面,根本无法转身。
阮不奇“咦”了一声,把灯举得更高。
李舒躲在栾秋面前,栾秋背对巷口。他猜测俩人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双在巷子里暗通款曲的野鸳鸯。
能跟板板正正的栾秋做一双野鸳鸯,是李舒想都不敢想的发展。他在紧张之余竟然又有雀跃,凑近栾秋:“你……”
一句话未讲完,栾秋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嘴巴。
李舒:“……”
他双唇扁成鸭子状,挣扎起来。他动得厉害,栾秋不得不用持剑的左手定住李舒,那把剑的剑鞘正好抵在李舒背上,李舒难以从栾秋怀中脱身。
在面馆里一番谈话,不欢而散,李舒心头还留着强烈不悦,怎么看栾秋都不顺眼。他不喜欢和栾秋这样靠近,右手成爪,在栾秋腰上狠狠一挠。
栾秋眉头皱起。李舒内力正逐渐恢复,这一爪竟然挠破了栾秋的衣裳,在皮肤上留下清晰的痛感。
栾秋正要警告他安定些,两人理当合作,共同度过这一次危机,眼角忽然一亮,有人提着灯笼跃上了旁边的围墙。
灯光照亮了栾秋的脸,李舒悚然一惊,不敢再动。光线炙烤着他的后脑勺,他微微低头,把脸埋进栾秋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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