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云何面色一沉,这熟悉的地名,今天早上才刚刚听过。
若是火铳被运到云洲,落进山匪手里,卫所那点兵力又如何打得过。
便是京城派兵剿匪,对上装备火铳的流寇,怕也要损伤惨重。
普通流寇如何能有这通天手段,从京城工部侍郎手中购买军火,其中必然有人相助。
这事真是处处都透着不对劲,云洲之乱,定有内幕!
“不行,此事须得立刻告知陛下。”宴云何道。
亲事官领命而去后,宴云何便唤来侍从,换上官袍。
已到用膳时间,宋文刚传膳进来,便见宴云何衣服都换好了,他看了眼天色:“时间不早了,陛下应该不会传大人进宫了吧。”
话音刚落,便有内监前来,成景帝召他入宫。
御书房中,成景帝正背着手在赏大家名画。在其展露锋芒前,成景帝爱好甚广,可以说只要在京中能玩的花样,没有成景帝不会的。
马球投壶,蟋蟀斗鸡,早年宴云何能与成景帝玩得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宴云何跪下行礼,成景帝头也不回:“朕打算派你去云洲。”
早上还在朝堂争论不休的好差事,就这么轻飘飘落到他头上。
要是今日没有查到那批火铳的下落,宴云何还真会以为这是个“好”差事。
成景帝没听到宴云何的回答,饶有兴致地回头:“怎么,爱卿不愿意?”
“臣不敢,臣领命。”宴云何拱手道。
成景帝笑道:“左右赵祥的案子已经结了,等你此去剿匪有功,朕才能力排众议,让你回神机营。”
“赵祥之案仍有疑点,陛下还请给臣一些时间,臣定能查得水落石出。”宴云何道。
时间实在太少,通过被改动过的卷宗查出万花楼这条线实在不易,而且宴云何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如表面上那般简单。
成景帝摆摆手:“随你,不过朕提醒你一句,云洲之行不容有失,况且此次同你一起剿匪的,还有一人。”
在很多事情上,成景帝并不给这位名义上的嫡母,姜太后的面子。不过这次他显然给了,还给得不少。
不知是不是张正与宴云何接连出事,成景帝终于知道让步。
前往云洲剿匪的不只有宴云何,还有虞钦。
从御书房出来,天色已经彻底阴了下来,风雨欲来。
内侍撑起伞艰难地挡在了宴云何的头上,小太监身量较矮,为宴云何打伞颇为费力。
宴云何不欲为难这些宫人,自己接过伞后,还稍微往内侍的方向偏了偏。
雨渐渐下大了些,以至于那争执声传来时,宴云何并未第一时间留意,还是余光里那抹熟悉的大红官袍勾住了他的目光。
宫廊下立了两个人,一个便是刚才在御书房里,成景帝说的虞钦。
另一个许久不见,还是那般讨厌的赵仪。
赵仪身在官宦世家,听说妹妹入宫选秀,当了成景帝的妃子。现在也是与皇亲国戚沾上点边了。怎么还同之前那样,时时黏着虞钦?
但很快,宴云何就发现赵仪早无当年对着虞钦的崇敬仰慕。
雨声过大,他无法听清赵仪在说什么,只是从神情上,从眼里的嫌恶,皆能看出他当下说的绝不是好话。
宴云何叫内侍不必继续相送,内侍刚想说这不合礼,就见宴云何鬼鬼祟祟,俨然就是要上前偷听的模样,他无奈地留下伞,这便退下了。
离得近了,那夹杂在风雨里的话语,便飘到了宴云何耳边。
“别再喊我名字,也别跟我装熟。想到跟你同窗过的日子,我都……我都感觉恶心!”赵仪声音微微颤抖着,竟是厌恶极了。
宴云何藏于柱后,从他的方向,能清楚地看到虞钦的表情。
他的兴味盎然,津津有味都在看清虞钦神情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虞钦该是冰冷的,漠然的,不管宴云何说什么混账话,都不会听进耳朵里,放在心上的那个人。
但赵仪不是宴云何,宴云何也不会是赵仪。
“够了吧,赵仪。”宴云何从柱身后步出。
赵仪本来听到旁人的声音,便浑身一僵,扭头见是宴云何,竟还松了口气。显然是认为,宴云何该是和他一边的。
可惜宴云何接下来的话,却毫不留情击碎了他的幻想:“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这般放肆,难道你是嫌你们赵家命太长,还是嫌你妹妹宫中的日子太安稳了?”
赵仪铁青了脸,咬了咬牙,甩袖离去。
虞钦静静立在廊下,雨水洇湿了他半边袍子。
他的面色苍白,连嘴唇颜色都浅了几分,似这宫中孤鬼,下一秒便要烟消云散了。
宴云何不喜欢虞钦这个模样:“在我面前不是挺敢说的吗,怎么到那蠢货身前就哑了?”
虞钦终于将不知散往何处的注意力,聚焦到了宴云何面前。
宴云何抬手,想将人拖到雨淋不到的地方,却动作微顿。
最后只是撑开了手里的伞,掩住了那片风雨。
他们站得极近,从宴云何的角度,他甚至能看见对方发梢的雨水,顺着颈项,湿润绵延,滑进中衣。
仿佛失了神,宴云何盯着那片交襟领口,连上面的兽蟒都不惧怕了。
直至他听见虞钦的话语。
“你们有什么不同?”
宴云何皱眉抬首:“什么?”
“你想与太后一般。”虞钦声音虽轻,落于宴云何耳中却是惊雷。
虞钦缓缓勾唇,露出抹惊心动魄的笑意:“你也配?”
第九章
雨伞摔到二人脚边,溅起一串水珠。没有了遮挡,廊外的风雨仿佛更大了些,将他们衣袍下摆卷起,于空中交织。
宴云何抓住了虞钦的领口,将人抵在了一旁的圆柱上,他逼近对方,停在了暧昧又危险的距离:“是赵仪惹的你,冲我发什么火?”
虞钦双眸中充满冰冷的怒意:“松手。”
“不是说我也对你抱有那样的心思吗?难得和你亲近,我为什么要放手?”宴云何嘲讽道。
不只捉住领子,他还顺着领口往上,指腹碾过颈项,抹去他看了许久的水痕,一路往上,捧住虞钦的脸颊。
宴云何:“虞大人,既然已经寻得太后庇佑,便堵不住这悠悠众口。你又何必如此生气,倒叫人觉得可笑。”
虞钦闻言,脸上的冷色渐退,竟浮现一丝笑来。
宴云何蓦然松手,右脚后退踩稳,身子后弯,凭借绝对的腰力躲开了那破开雨水,直冲他喉间的掌心。
要是被那蓄有内力的掌击中,便是不死,也得哑上一段时间。
说不过他,竟通过这般粗暴的方式让他闭嘴,虞钦的脾气较十年前变得更坏了些。
宴云何一把捉住虞钦的腕部,借力回去的同时,曲膝攻向虞钦腰腹。
两人当即在廊下交起手来,这一回没有火铳,亦无金刀,一招一式,拳拳到肉,较的是身法,拼的是内力。
虞钦学的内家拳,以柔克刚。宴云何同他恰恰相反,打法凶猛。
宴云何手握成拳,袭向虞钦面中,对方侧身躲避,拳头轰在墙上,打出清晰的裂纹。
虞钦望着那裂开的墙面,眼睛危险眯起。
在宴云何下一记腿鞭扫来同时,抓住这人的脚踝,同时阴冷的内力钻进掌心的踝骨,内力化作尖锐,刺入筋脉。
宴云何疼得面色微变,猛地抽身而出,转瞬虞钦抬起双臂抵挡住宴云何另一拳的攻击,这一回的力道不同以往,虞钦被打得后退数步,剧痛之下,格挡的双臂肌肉不断发颤。
“虞大人,若想动手,大可以去校场,在宫里这般行径,只会落人口实。”宴云何皮笑肉不笑道。
虞钦看向宴云何击毁的墙面:“原来宴大人也会考虑场合?”
“我是口无遮拦,但远不及你心狠手辣。”宴云何仿佛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暗示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虞钦似笑非笑:“便不是我,你也迟早祸从口出。”
托今晚虞钦三连笑的福,宴云何现在根本欣赏不来美人展颜。
虞钦一笑,他就心里发毛,觉得不是讽刺他就是要他命,总之令人害怕。
“陛下才令你我赴往云洲平乱,接下来的日子,还是让我们好好相处吧。”说到好好相处四个字时,宴云何还加重了语气。
很显然,他自己也不信他能和虞钦好好相处。
躲在旁边很久的小太监见他们不打了,终于鼓起勇气迎上来,同虞钦说太后传他过去。
宴云何闻言,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轻嗤一声,他挑衅地看着虞钦,作出了请便的手势。
虞钦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便同小太监走了。
雨声不停,廊下又只剩了宴云何一人。他站了许久,才弯腰捡起那把被弃在角落,裂开缝隙的伞,迈步走向雨里。
速度由慢变快,逐渐地脚步纷杂,宛若逃离。
宋文听到下人的通传时,还觉得奇怪。他忙站起身,一边嘱咐仆从去厨房端碗姜汤,一边嘀咕道:“不对啊,从宫里出来定有内侍相送,怎么会淋成这样呢?”
待他看见宴云何的模样,忍不住惊叫道:“大人啊!你这是跳到护城河里游回府的吗?”
宴云何将擦拭头发的毛巾扔了过去,正中宋文脸上:“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说完,宴云何自己脸色却变得愈发差了:“备水!我要沐浴!”
宴云何洗澡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服侍,宋文将换洗衣服、皂角以及姜汤送进去时,他正靠着浴桶,双臂张开搭在浴桶上,背肌呈现出清晰的纹理,湿发搭在其上。
“天气这么冷,还淋成这样回来,说不定要得上一场风寒。”宋文放在手里的东西,这才留意到宴云何破皮充血的手背。
“手怎么受伤了,你又没去营里……”宋文惊叫道:“你在宫里跟人动手了!”
然而他半天没等来宴云何的回答,对方安静地泡在浴盆里,沉默得不像话。
宋文只好道:“得上药包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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