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端坐下首,打扮朴素,眉眼沉静枯槁得像一尊荒村里就无人问津的佛母,“回母后,若是后宫之中的别人,儿臣觉得便是无辜。无人会这样明目张胆的害人。”
太后看着她,幽幽哼笑一声,“那你是觉得若是萧氏,就不无辜了?”
皇后只道:“元惠皇贵妃之事哪怕时隔多年,亦历历在目,着实骇人非常。”
太后罚跪的地方刁钻,这地砖上花样繁复,且冬日里叫雨水浸透,寒凉刻骨,能挟着寒气一寸寸卡进泡在冰冷雨水里的膝盖中,半个时辰就可叫人一双腿肿胀青紫。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天色乍转,雨雪瞬息间就化作了倾盆大雨,滂沱而下。跪在萧贵妃身后的贴身宫女膝行两步上前,“奴去求陛下……”说着就要起身。
萧令明没有回头看她,“碎儿!跪着。”
萧令明顿了一下终究回了头,他断断续续道:”阖宫上下……什么事情能瞒过他,他不来……就是不想来。你去求了也没有用的……”他话讲得艰难。
他此刻指尖冰冷脱力,掌心却是发烫,膝盖往下已经疼得失知觉,却仍旧不忘安抚道:“左右不过叫人吃些苦头。”
他这话说完,就听见跪在碎儿身后的小宫女中有人仓皇磕头呼了万岁。
萧令明在大雨中艰难地仰起头去看遥遥行来的玄金仪仗,无声地出了一口气。
很快落在他身上的冰冷水珠就叫帝王的华盖尽数隔断了,但武帝站在他一步之外,却未叫他平身,只问了一句,“爱妃有什么想与朕说的吗?”
萧令明仰起头,略摇了摇,“不是我。”
武帝没有说话,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头进了长乐宫,随着天子的远去,瓢泼的大雨再一次落回了萧令明的身上,比方才的更为密集更为冰冷。
宋显到了长乐宫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萧氏似乎快要跪不住了,她苍白修长的手徒劳地撑在了雨水里,勉力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萧贵妃濡湿之后宛如厚缎的黑发被湿冷的冬风卷动间露出了耳垂上那颗滚圆的镶金东珠。圆圆一颗坠在萧贵妃苍白精巧的耳垂下,又被如缎黑发裹缠着。
宋显瞥了一眼那在黑发雪肤之下甚至露了败相显得微黄的滚圆东珠,没由来地想,倒是人衬了珠子。
“娘娘!”碎儿惊呼一声。
但她亦是跪了许久,手上也失了力道,眼看萧贵妃就要生生倒进了地上的积水中。
“啪——”
支撑不住颓然倒下萧贵妃被宋显眼疾手快的一把扶住,她冰冷的脊背重重地装进了宋显温热的胸膛。
她勉力扬起头,修长的白皙脖颈甚至因为过于勉强而泛出了几根青筋。
萧贵妃那对笼在浓密眼睫下泛着湿气的漂亮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宋显,含着一汪哀切又柔软的水,她说:“不是我……我没有……”
她没能说完,就脱力的昏了过去。
碎儿不由得失色,“娘娘!”
宋显扶抱着怀里透体冰凉的人不由得皱眉,这样的雨夜叫尚未定罪的一国贵妃在宫外长跪,未免太折磨人了一些。
他扶着人对执伞的宫女道:“进去回一声吧,再去请御医过来。”
“可……”宫女犹豫,三皇子素来是个好性子,但相对的,讲话也立不太住。
谁都知道太后这是有意磋磨,她自然是怕贵人怪罪的。
宋显抱着怀里昏过去人跪在雨里,仍旧是不骄不躁的温柔口吻,“皇祖母一向慈厚,不会怪你,说是予的意思,去吧。”
小宫女点头应了,转身往长乐宫内行去,却没走两步,又跪了下来,“见过圣人。”
宋显怀里尚且抱着昏迷的萧贵妃,他回了头,武帝见了也体谅他此刻不便行礼,一摆手,免了。
武帝快步上前,尊贵的天子一道半跪了下来,珍而重之地从宋显的怀里接过了他的宠妃。
武帝亲自打横抱起了她,一条苍白光洁的胳膊从武帝的怀里垂落,带着腕上的金镯落在了宋显的眼前,被雨水浸成腥红的宫装紧紧贴着这一截腕子,衬出一段湿润的绵白。
“叫御医都去含元殿!”武帝说完又对起身候在一侧的碎儿低声斥道:“废物东西!”
宋显缓缓站起身,恭送君父的远去。
天子的玄金袍服在雨幕中随着急促步履翻涌着,却总能叫宋显从衣袍缝隙间窥见那一道刺目的白。
第4章
萧令明睁眼时,入目的便是含元殿天子床榻上方的朱帐。这帐的颜色朱红沉郁,一打眼红得过了头,倒似泼面而来的厚重血腥。
武帝原本在旁批着折子,听见他起身的动静,就搁了笔。
武帝坐在床榻边,一手揽了他,“李芙。”
擦着武帝的话尾,着红袍的大貂寺李芙便将一碗正正好的汤药递到了武帝的手边。
萧令明的事情,只要武帝在侧,便从来轮不到下人们插手。
武帝一手端着汤药,一手将他揽在怀里,仔仔细细地一口口亲自喂他。
萧令明坐起时额角还突突的疼,此刻浸在武帝身上浓重的龙涎香里倒是缓上了一点,“什么时辰了?”
“娘娘睡了一日了。”李芙答。
萧令明点了点头,惯极了地就着天子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苦涩的汤药,脸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一碗温热汤药见了底,四肢也不再那么虚软无力,萧令明便撑着床榻自己坐起了些。
武帝搁了碗,又伸手隔着锦被揉了揉萧令明的膝盖,仿若随口一问,“你就这么任她罚?”
萧令明往耳后理了一下贴在面颊上的发丝,不以为意地答:“不过叫我吃点皮肉苦头,又不能要我性命,随她去吧。”
武帝搁在他膝上的手顿了一下,而后抬手抚上了萧令明足以一手掌握的光洁下颌,一寸寸掰起他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来。
武帝细细地打量着他脸上的神色,神色玩味又透着股子阴沉。萧令明顺极了地低垂下眼帘,脸上没有半点波澜,不喜不怒,任由天子打量。
武帝就这么瞧了一会儿,蓦地玩味一笑,低头在萧令明红得有些病态的唇角印下了一个吻,“爱妃刚入宫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菩萨脾性。”
天子温热又干燥的唇贴在了宠妃冰冷细腻的唇角。萧令明有一瞬觉得滚烫,下意识地就略向后挪了挪。
刚入宫的时候…
萧令明有些恍然,他记不太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天子,半晌张了张口,像是终于回忆起了天子所言是哪一桩旧事。
“那不是我刚入宫的事情。”他纠正,“那是妾初封妃时的事情。”
那会儿他十六岁的生辰刚过,萧令明这三个字也在月余前彻底地消散于人世间了。
这么多年过去,萧令明已经记不清细节了。
只记得还是萧妃的他深夜带人闯入了还是惠妃的那个女人的寝殿。
只一句话,就叫身边的内监把这个素来自傲出身的女人从寝殿的床榻上拖了下来。
那个女人看到他的时候起先是不可置信,萧令明此举确实是过于目中无人的大胆的。可他是武帝的心尖子,便是惠妃因有封号比他身份贵重,她宫里的人也只敢在萧令明的脚边哭求,至多悄悄递个消息出去,连他的一片衣角也不敢沾上。
那时的惠妃见状似乎打了破罐子破摔的主意,她开始了当面的恶毒咒骂,那些背地里针对萧令仪与他的话语全都当面倾倒了出来。
萧令明依稀记得她骂得似乎很难听,但当时的他并不觉得愤怒。他和将死之人较什么劲呢。
皇后和武帝闻讯赶来的时候,那个女人的脖子都已经叫白绫勒断了半根,勉勉强强坠在肩上。
死状着实有些凄惨骇人,饶是武帝的脸上都显出了惊愕。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替萧令明遮掩了,萧妃仍旧是萧妃,只不过白日里还活蹦乱跳四处说嘴的惠妃成了暴病而亡的元惠皇贵妃。
可后来付出的代价,却是至今叫萧令明想起来都脊背发冷。
萧令明难看地笑了笑,“陛下给的教训妾桩桩件件都记得,自然是再不敢了。”
武帝侧首重重地咳了一声,他今日也沾了冷雨,咳嗽比往常更重了些,他咳了好一会儿,才在萧令明的轻抚下总算是止住了。
武帝摆摆手,接过李芙递来的冷茶一饮而尽。他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继续转回看向萧令明,他带着两分没有透进眼底的笑意,“这回可不是教训。”
萧令明一颔首,他的头发密重又柔顺着他的动作自耳后落了大半下来,挡住了小半张脸,“妾知道。”
武帝揉了一把他的头顶,随意道:“知道朕那时为什么来了还叫你跪着么?”
萧令明不语。
武帝见他不答,冷笑一声,掐着他的下巴尖逼他抬头,“说啊。”
萧令明仍旧不语。
武帝冷冷地瞥了他这副伏低做小的样子,捏着他下巴尖的手反手就甩了一个耳光上去。
他出手的力道不重,却足以把萧令明打得偏过头去,打完了才慢悠悠地问:“敢做却不敢说了?前个你在哪宫里睡的?”
武帝仍旧是漫不经心却叫人心底惴惴的语调,“朕年纪上去了,对你也不愿多拘着。可明儿如今是不是胆子太大了些?
萧令明再抬眼时那对后萧令仪极像的眼睛里已经蓄上了一汪水,他的脸颊被打的那一侧透着点绯,那对饱满的唇瓣略一张,泪就蓦地滑了下来,“那药是当年您亲自灌下的,这东西这么多年了发作起来从来不分时辰地方。”
“您每回都杀了,从不准我身边留个人,可前个晚上事发突然,当时我身边就碎儿一个……我当年保下的人就剩下她一个了!”
萧令明略仰着头,泪水打湿了他浓密的眼睫,那对儿眼珠子养在水里越发黑白分明,此刻直勾勾地仰视着天子,像是有着天大的叫人疼惜的不得已,他问:“我难不成能叫碎儿去死吗?”
武帝盯了他一会儿,到底是软了神色,他伸手粗略地替萧令明抹了脸上的泪,“行了,惯会掉金豆子。朕不过问问,哪儿来那么大气性,前头知道药性发作过身子不行,还在太后那里说跪就跪。到朕这儿,朕倒是罚不得了。”又没忍住说了他一句,“令仪就不这样,你这是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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