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重点是,大虞一下子多出这么大一块疆域,官员必须尽快赴任,以免地方生变,所以原定过了这个除夕就立刻出发,纪疏闲也不例外。但路途漫漫,此一去西域赴任,再归京不知要多少年。
他此时出现在府上,并不是无故来闲逛,恐怕是来告别的。
裴钧团出一个大的雪球,用力压实了,一边问谢晏:“你猜,他何时来朝孤要人?”
“怎的他要人就要允?”谢晏吭哧吭哧滚来一个比他面前稍小一点的雪球,“八字都没一瞥呢,你怎知人家就愿意跟他了?……我猜他能憋至少两个时辰才开口!”
“怎么没有一撇,战时纪疏闲信里那个肉麻的劲儿,礼物可也没少送……啧,孤就赌半个时辰。”裴钧帮他继续团雪球,“赌吗?”
“赌就赌,输了的人……”谢晏犹豫了一下,“我还没想好。”
裴钧笑了笑:“那你继续想。”
可谢晏暂时没什么想要的,一时还真想不出讹点什么。想了会,还是决定暂且放下,先嗒嗒地跑到厨房,从一众热火朝天的厨娘手里讨到了萝卜煤块等物,还拿来了旧围巾来,用来装饰雪人。
直到风雪在两人肩头积下了薄薄一层白霜,谢晏发梢都湿了,虽然带着皮手套,里面的手还是冻得冰凉,嘴唇都淡淡发青时。裴钧不许他再玩了,将他抱到了旁边早早燃起炉火的小暖亭。
裴钧把他身上的冷裘衣解下,换上熏热的新披风,并将他冰凉凉的手护在自己掌心,一边揉搓一边呵着热气。
谢晏正在这片温暖中晕晕然陶醉,暖亭的小帘就被人轻轻拨动。
出乎意料的是,还没为那个赌约想出好的赌注,两个赌徒就齐齐一败涂地。
因为来的人竟不是纪疏闲,而是狸奴。
狸奴穿着小雪袄,腕子上套着对宝石金钏,他脸蛋圆润了一些,愈加衬得他娇俏可爱。进来后,他一双碧波般的眼睛眨啊眨,才懦懦道:“侯爷,我、我想……我想和纪大人去西庭……”他解释道,“西狄与大虞不同,民风彪悍,他、他若是不知当地风俗,很容易挨打。西狄还到处都是毒花毒草,纪大人也不认得,万一……”
谢晏:“……”
越是解释,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裴钧笑笑地看了谢晏一眼,也不说话,只闷头饮茶。
谢晏没出息地朝狸奴挥挥手,端起茶来:“去吧去吧,别让毒虫咬了你家纪大人!记得常回来看看。”
狸奴心下一喜,随即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他还想辩驳两句“不是我家的”,可抬起眼来,平安侯刚好被热茶烫了嘴,委屈地哼唧了一下,摄政王毫不避讳地掐着他的下巴,看他烫红的舌头:“谁让你看都不看,就喝这么快的?”
两人越来越近……狸奴红着脸退了出来,没走几步,一头撞上了跟过来的纪疏闲。
纪疏闲一把扶住惊慌的狸奴:“你急急忙忙的,可撞疼……”
许是方才所见到的平安侯与摄政王的亲昵举措,也令狸奴生出了一些畅想,他看着纪疏闲一张一合的嘴-巴,突然打断他道:“我想家了。”
纪疏闲一愣:“什么?”
“我生在西狄。”狸奴抬起头,碧眸里添了几许笃定,“纪大人,你带我回家罢。”
纪疏闲原本是没打算带狸奴西行的。
并非是对狸奴没有感觉,之所以忍下不提,只是因为西狄路远,这个季节又是苦寒,此去诸事繁多,狸奴跟着他难免会吃苦,不如留在平安侯身边更安稳。
而且,他有点摸不准狸奴对他到底……
但纪疏闲没有想到,狸奴会主动提出。
狸奴看他不说话,扁了扁嘴:“不愿算了。”
“……”纪疏闲僵愣住,半晌恍然回过神来,一把抄住狸奴的腰,抱起来原地转了几个圈,语无伦次地高兴,“好、好,走,咱一块儿回家!”
狸奴羞恼地捶打他的肩膀,叫他放自己下来,可纪疏闲哪里听得进去,就这么将小小一只漂亮野猫给拐走了。
晚上的除夕宴,便定在了王府中。宁喜忙得里里外外不停歇。
宫中旧规是该办宫宴的,可是宫里只有小皇帝一人,这宫宴办起来也没什么意思,谢晏便出主意,将小皇帝暗中一块接到了府上。毕竟摄政王做东,谁也不敢多嘴说什么。
小皇帝并没有穿龙袍来,一身喜庆的锦衣披风,只如寻常贵族子弟一般,还带来了谢晏爱吃的御膳点心。一进来,便甩脱了数名小太监尾巴,扑到谢晏身上:“谢太傅!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裴钧以前对小皇帝恨铁不成钢,意见很大。此番出征回来,小皇帝进步却很大,不仅是文史功课,连骑射都像模像样的,考校起寻常政事,他也能对答上来……令裴钧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而且这其中还少不了谢太傅辛勤教导的功劳,裴钧想到这,对他脸色好看了许多。看他缠着谢晏不放,虽然面上不愉,也难得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
王府上下灯火通明,灯笼高挂,此前谢晏闲来无事做的各色灯笼也混在其中,平添了几许顽皮乐趣。还有先前剪的红纸福字,更是被良言他们瓜分干净,张贴在了王府醒目处。
裴钧因为张口晚了一步,竟连一张福字都没能要到,亏得他还暗自将自己床头擦抹得干干净净,只等着亲手贴一张谢晏剪裁的福字,这下好了,连个纸茬儿都不剩。
他气得脸色铁青,还是谢晏笑他幼稚,答应再亲自给他剪一个,旁人都没有的那种,裴钧才以狠狠嗦了谢晏舌头为代价,暂且原谅他们了。
随着宁喜一声“上菜了上菜了”的吆喝,婢子们鱼贯而入,将新鲜热乎的琳琅菜品摆满了一桌子。大家不分-身份贵贱,团团在一张大圆桌旁坐了。良言抱来了刚在雪地里打了个滚的胖甜甜,一下没有抓住,鸭子上了桌,踢翻了酒杯,泼了谢晏一身。
谢晏严肃地去捉它:“裴琼华!你给我下来!”
在纷乱四起的“甜甜!”“小郡主!”“裴琼华!”的叫喊声中,鸭鸭四处逃命,最后一头撞进谢蘅怀里,大概是谢蘅身上很香很软,它扑棱了两下,竟老实不动了。
谢蘅低头看着掉进怀里的胖鸭,通体雪白,倒是跟哥哥送她的那盒子木鸭玩具十足相像。
这下众人偃旗息鼓……总不能到谢蘅怀里捉它吧?
裴钧抽出丝帕,擦着谢晏身上的酒渍。谢晏则没好气地指着甜甜:“裴琼华,你是个小闺女!你羞不羞臊!往小姑娘怀里钻?!”
谢蘅只是听说哥哥养了只小鸭,没想到小鸭还有这么正经的大名,一时忍俊不禁。
到良言绘声绘色地讲起“裴琼华”的由来……谢蘅先时还惊讶谢晏与摄政王的关系竟是如此,后来仔细前后一想,便觉两人其实早有端倪了——摄政王对哥哥实在是好过头了。
若是这种关系……她便能理解了。
谢蘅浪迹民间时,被人收养过,也做过琴姬,形形色-色的男女都见过,并不觉得他们这样惊世骇俗,反而是瞬间想通了一些关节,更是放下了一些担心,掩齿笑了起来。
谢晏看她并不在乎这些,也不由松了口气,重新叫人拿了酒来斟上:“来来来!都愣着干什么,养鱼呢?!”
酒坛一启,醇香四溢,满席欢颜。
刚吃上没几口,魏王风风火火地来了,像是在家就饮了几杯壮过胆子,一进来就抱着裴钧大-腿哭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不想去西边苦地做封王。
直到狸奴劝说,西狄王都繁华比之虞京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满大街都是披着薄纱、碧蓝眼睛的异族美女,十分热情奔放。魏王被唬的一愣一愣的,心思动了一动,捉着狸奴的手叫他多说一点,还眼丝如波地望着狸奴:“她、她们都如你这般好看么?”
话音未落,就被纪疏闲咬牙切齿地隔开了:“魏王殿下自重,野猫儿已是有主的了。”
野猫儿起先是两人信件来往时的戏称,后来变成了两人之间的小昵称。他当着大家的面这样说,岂不就是在宣告主权。狸奴抽回被魏王捏着的手,不好意思地抿唇转到一旁,默默喝酒。
魏王醉眼迷蒙:“啊?怎么好看的人都有主啊……有主也不怕,不能松松土吗?”他转头突然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漂亮姑娘,眼睛一亮,“那这位姑娘,可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没有。”一道低沉声线幽幽响起,“嫂子却是有一个的,你可想认识认识?”
魏王醺醺然转过去:“嫂子?谁啊——”
一抬眼,迎面撞上摄政王的冷脸,瞬间清醒许多,他看了看谢蘅的脸,又看了看谢晏的脸,怪不得这样像!这大嫂子他可惹不起啊,魏王讪讪地往后蹭:“啊哈,啊哈哈哈!嫂、嫂子好啊,嫂子过年好!”
众人被他逗得一阵发笑。
裴钧提着魏王领子教训了一顿,到底还是允许他上桌吃饭,叫宁喜给多加了一双碗筷。
按谢晏的话说,这是家宴,自然要一家人一起,轻轻松松,热热闹闹的。
一家人……这个词,裴钧以前想都不敢想。
酒过三巡,谢晏已喝得有些醉了,但仍固执地要同大家一起守岁。良言和狸奴、纪疏闲、魏王他们在一旁玩叶子戏,谢晏抱着酒壶凑过去看,看了两把,他正取笑魏王是臭牌篓子,才忽然发现有个人不见了。
抬起头来四处寻找时,才看到临景的窗边,裴钧正低头和小皇帝说什么。
大抵是关于他的事情,因为小皇帝期间数次朝他瞄来,又迅速敛回,神色似有为难。
待两人说完话,小皇帝支支吾吾地走了,过了会,他还不回来,只一个人站在窗边吹风。谢晏才晃晃悠悠地凑了过去,喊了声“五郎”。
裴钧下意识抱住了他,没叫他被脚下的椅子腿给绊住:“小心点,怎么喝了这么多?”
“过年高兴,便与他们多饮了一些,不妨事的。”夜风将酒意吹散了一些,谢晏趴在窗边,望着檐外窸窸窣窣落下的雪花,“你站在这里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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