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连跪带磕头,终是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香海镇上,想来还有大蹊跷。”方岑熙望着萧瑟的街道,暗自盘算,撩眸看向裴恭,“裴三爷,咱们不好直接去县衙里造访,在这县城里多转两天,恐怕会有更大收获。”
裴恭顺顺马鬃,一想到自己就是个来扮演吉祥物的装饰,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异议。
他泠然颔首:“全听方评事的意思。”
“咱们来香海的消息,想来县衙很快便会得知。”方岑熙略作思索,“还得劳烦三爷掩好身份,咱们也好多听多看。”
“刀您还是收起来为好,至于牙牌和官牒之类,我来替三爷收置归一,咱们都不要轻易露出来。”
裴恭闻言,自也认同,不作丝毫磨蹭,将东西一并交给方岑熙收进随身行李包袱。
两人寻了家客店,见着天色已晚,便先行下榻。
镇子里客店简陋。
裴恭看着粗糙不堪,似乎还渍着油的床单,不由得满脸嫌弃地皱住眉头,眼中只剩下“这也是人住的?”般的疑惑。
方岑熙见状,随即善解人意道:“三爷若是实在难以安寝,我且去店家那头看看有无新的床单,唤他们来换上一床新的。”
“有劳。”裴恭点了下头。
方岑熙笑得意味深长:“三爷客气了。”
言罢,方岑熙便轻合上门下楼离去。
裴恭回想着一整天的行程,饶是做个方岑熙的陪衬也有够费精神,难免淡出几分疲惫来。
他瞧着粗胎瓷的水壶茶杯勉强能算干净,便自顾自斟杯热水啜了。不想三杯水下肚,方岑熙还是有去无回,他不由得疑惑丛生。
裴恭打着呵欠搁下水杯,正要去瞧瞧,便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逼近地脚步声。
他本能地竖起耳朵,静下声息判断着门外的举动,更是随即一把摁倒了踹门而入的头两个。
不曾想客店老板紧跟着便指住他大喊:“大人,就是他。”
“就是他在街上到处闲转问话,行迹可疑,定跟盗取官银的贼人脱不得干系。”
裴恭微压下眉头,冷冷嗤笑一声。
“锦衣卫办案,尔等谁敢阻拦?”
人群忽滞住步子,一时被他这身份震得进退两难。
客店老板又壮壮胆子问道:“你说你是锦衣卫,可有凭证?”
裴恭这才下意识瞥向行李,不成想收着牙牌官牒的包裹早已不在桌上,就连平日从不离身的刀,眼下也不翼而飞。
还不及裴恭从怔愣中回过神,一伙人早已冲进客房。
见着裴恭无言以对,为首的衙役这才铁了心抽出刀来下令。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这贼子押回县衙大牢,等候大人明日过堂发落?”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大人:蹲局子去吧你:D
第5章 裴狗铁窗泪
小小的县城客房里,一时间被县衙差役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眼前种种,无端让裴恭想起当初宣府卫潜进京城去的军贼来。
那夜的客栈,原本也是这么被内卫围住的,那些宣府卫的军贼本也该插翅难逃……
眼下也不知家中是个什么境况,大哥又是否还撑得住。
“拿下,拿下!”衙役们吵得沸反盈天,一时间全都七手八脚冲到裴恭面前。
烛台上的石蜡搀了杂质,忽然“哔哔啵啵”冒了好几个火星出来。
轻微的动静忽然打断客房中的场景,裴恭后知后觉,这才发觉自己的神思似是有些飘远了。
他这才借着余光,朝周围细细地打量一圈。
裴恭即便闲散,倒也非不学无术。他一身功夫是自幼被梁国公和两个兄长敲打出来的,虽然未曾和父兄一样戍边参战,但以一当十绝非虚谈。
眼下的区区县衙差役,于从前的他而言,本都不会放在眼里,压根算不得什么麻烦。
只是眼下被他惯用的雁翎刀已是毫无踪迹,他单枪匹马落在香海镇,身份文牒还丢得巧之又巧,局势处处与他皆是不利。
再想起出京前裴宣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惹祸”,若是将衙役不管不顾一股脑地揍翻,只怕祸事会惹得更大。念及此处,裴恭握紧的拳便在难敌的四手面前,下意识松弛下来。
即便裴恭是个傻子,此刻也该后知后觉,自己是被人摆了一道。
他只得自嘲似的冷笑一声,他从京城跑到人生地不熟的香海,初来乍到便要吃这么一剂大挂落,香海这地方着实是不简单。
“笑什么笑?”围涌上来的衙役将他死死抓住。
“你们香海镇可真是好大的规矩。”裴恭嘲讽道,“不知出入香海,街边闲聊,犯的是哪桩律法?”
“爷说你犯法就是犯了。”
“你冒充锦衣卫官兵,还敢跟衙役拒捕……”
“嘿,你个刁贼还敢瞪老爷?明天过了堂,非将你这眼珠子挖出来。”狱卒撂下两句狠话。
“怎么着?拿你就拿你,还拿错了不成?”差役看着裴恭毫无畏惧的神色,不由得一时来了阵气,正要伸脚一踹,好好给这不识好歹的“盗贼”一个下马威。
不料反被一旁的差役勾住肩膀。
“盗取官银的都拿到了,死在眼前还敢大言不惭,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
“莫要横生枝节,早点拿回去,咱们也好下衙喝酒去。”
几个差役一拍即合,连推带搡地把裴恭扯出客店直押进大牢。
时令早已经是深秋,牢里毫无遮蔽,容着夜晚的冷风肆无忌惮地窜动。
裴恭几刻前还嫌弃客店里的床单油渍麻花,转眼就只剩下有满地散发着尿骚味的枯草为伴。
梁国公府出身虽然富贵,但儿子和女儿总归不是一个养法,裴恭见那牢狱的模样也不少,但却实实在在是第一次见到眼下这样的大狱。
毕竟他记忆里的刑部大牢宽敞明亮,督察院狱更是单人单间堂皇富贵,五城兵马司狱里关些小偷大盗,也至少是干干净净的。
眼下这香海县衙的大狱让他一度怀疑,在被方岑熙找到之前,他能先被这儿的味道给熏死。
裴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却也只能掩着鼻子随意打量几眼。
不过片刻功夫,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处的环境腌得入了味,裴恭好似已经习惯了那股莫名的骚臭。
于是他靠着监栏坐下身定了定神,屈膝支着胳膊,不禁开始回想,自己究竟错在哪一步。
本放在桌上的行李不翼而飞,屋中又没有旁人进入,那就只会是被方岑熙带走的。
可方岑熙又为什么会故意摆他一道?
如今他被关进县衙大牢,方岑熙绝脱不开干系。
且不说梁国公府,就是想要回京复命,方岑熙也不可能将他弃之不顾。
有人来捞他是早晚的,他根本不必着急。
思及此处,裴恭便又重新耐下性子来,捋了捋被抓前后的经过。
县衙抓了他尚未过堂,狱卒又为什么敢断言他死在临头?
方岑熙有一言说得不错。
这香海镇,果真是有诸多古怪。
同一个监号的几个老头见着狱卒走远,忙不迭打量着新来的狱友。
见得他容貌俊朗,一身月白贴里整洁,便是又丝毫不曾对狱卒求饶,被关进监号也不似旁的人那般怨天尤人,似是个有些来头胆量的富家公子。
他们不禁搭茬:“年轻人,你看着眼生,是从哪里来香海的铁匠?”
“怎么被抓进这个死囚号子来了?一个人坐着冷,来跟我们凑凑吧?”
裴恭没有搭话。
监狱里旁的几个也不气馁,本着“过来人”的身份,开始喋喋不休地继续对他言传身教:“你明天可不能这么对着县太爷摆脸,不然拉你打二十杀威棒,皮开肉绽,狠嘞。”
“别说杀威棒,那帮狱卒也是黑心的,看不顺眼的,就围着人往死里打,你要乖乖求情,兴许还打你打得轻些。”
“轻些又有什么用?咱们都进了这个号子,还不早晚都是死路一条?”
……
裴恭撩眼,看向角落里凑成一团的囚犯们,不由得勾唇淡出个无声的嗤笑。
“铁匠?死路一条?”
“不错,香海镇上的铁匠,还有金匠银匠,全都在这了,难道你不是?”
裴恭微垂眼帘,琢磨起“死囚”,“铁匠”这几个事端,可半晌也没能研究出他们之间究竟能产生什么联系。
他想起方岑熙午后拘着那小乞丐问了半晌话。
于是也有样学样,开始“不耻下问”。
“为什么金匠银匠和铁匠会被抓进这死囚号子?”
几个人听着这话,不由得叹下一口气:“还不是丢官银闹的。”
“县衙里查案的人,非说官银其实没丢,就是有几箱什么‘水化金’,逮着我们就是要找出这水化金来。”
裴恭听得越发诧异,不由得皱眉:“水化金?”
“对,就是水化金,说是遇水就化。知道这水化金是个什么东西?又哪能交得出来?”
“还不是因为我们谁也交不出这东西来,这才被关押在此处。”
“到时候查不出子丑寅卯,定然是我们这些人倒霉,还不是死囚号子是什么?”
几个匠工言及闷忿之处,嚷嚷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大。
监栏外的狱卒这才骂骂咧咧走来:“嚷什么嚷?急着找死?”
几个工匠这才噤若寒蝉,纷纷噤声。
裴恭便也不再言语,被迫自顾自思索起来。
时间本也已晚了,牢犯们陆续入了眠。
直到天色将明未明时,监狱里还连绵着不知从哪一边传来的呼噜声。
裴恭根本无法入眠,只能靠在监栏边闭目养神,一宿过去已是背困人乏,却依然执拗地不愿屈尊降贵。
奈何吵闹的动静始终勾动着他那根名为暴躁的情绪,他的眉头便也越皱越深。
直待到微熹晨光,监外这才传来窸窣动静,原是狱卒换值,这才牵了裴恭出来画册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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