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天高,四野透亮如水濯,金黄落叶不时随风轻轻落下,木廊中却干净,不时有下人扫撒,赤足走在地上亦无妨。
元璁景与元簪笔一路都不言语,回到家中更相顾无言。
元璁景余光瞥见元簪笔晏然自若的面容,青年人金相玉映,身量修长笔直,稳步跟在他身后一步左右的位置,幼时元簪笔被元璁景问话,人矮小,步子更小,他跟在元璁景身后,一路小跑,待元璁景回头,明明已累得双颊泛红,然而一声不吭。
如今元簪笔再也不是需要他刻意停下来等待的孩子了。
“陛下对乔郁仁厚,几多纵容宠信,”元璁景道:“今日种种,不似人君待臣,倒似人父待子。”他说的平静,偏头看元簪笔,后者半点惊讶都没有表现出来,他豁然开朗,“你早就知道乔郁与陛下的关系?”
元簪笔道:“只比父亲早一刻。”
元璁景颔首,他知道元簪笔不过谦辞罢了,对这个从来安静的儿子更多了几分喜爱,“你心思敏捷,这很好。”之前元簪笔没有否认利用乔郁之事,元璁景只以为元簪笔所有举动不过因为知道乔郁身份,便道:“陛下今日当众言明令你在乔郁身边加以提点,乔郁身份特殊,你这般得他……爱重未尝不是件好事,只陛下喜爱乔郁,然仍抱有制衡三皇子,不让其一家独大,威胁圣上之意,你与乔郁走的太近,恐会招致三皇子厌恶。”
元簪笔沉默了一息。
元璁景道;“你欲如何从中取舍?”
元簪笔望着元璁景,他的神情中带着一点疑惑,他反问道:“为何要取舍?”
元璁景一愣。
他心中马上就有了一个猜测,这个猜测太过大逆不道,然而元簪笔的神色认真,让他确认了心中所想。
“三皇子狭隘,不堪为人君。”下一刻,元簪笔平淡无波的声音响起。他说的太随意冷淡,谈论的仿佛不是世间最最蛊惑人心的权位,而是一件轻如鸿毛的小事。
元璁景脚步一停,他转头。
元簪笔也停下,微微低头,不直接与元璁景对视。
并非害怕心虚,而是一种顺从的尊敬。
他的态度如此驯顺,驯顺到了低微的地步,说出来的话却宛如惊雷一般。
元璁景张了张嘴。
一片边角焦黄的叶子旋转着,落到元璁景肩上。
元簪笔在等一声放肆,或者一声你疯了之类的怒斥,然而元璁景没有,他打量着元簪笔,好像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儿子。刚才他只觉元簪笔稳重,其沉几观变,不知多少老臣都要自叹弗如,此刻,他却将方才的想法推翻了一半,好像在用手捋一匹顺滑柔软的丝绸,不期碰到了华贵布料里的锐器。
元璁景道:“何意?”
元簪笔言简意赅:“乔郁很好。”
他的意思如此明了。
元璁景反问:“何处好?”
“处处都很好。”元簪笔回答。
如果非要元璁景在刘曜和乔郁之间选,元璁景也会选择乔郁。最重要的是,乔郁同元簪笔关系亲密得非比寻常。选一个这样的新帝,比选一个怨憎元簪笔的好得多。
父子二人一时无言。
元簪笔抬手,摘下了元璁景肩上的落叶。
元璁景也看见了这片叶子,他朝元簪笔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没有什么深意,比起意味深长,更像是欣慰,“芳林新叶催陈叶,”他道,停了一息,“你回京,大约很多人说过你像簪缨。”
他本就少语的儿子闻言更加沉默,他像是思索了一番,然后才不确定地问:“像吗?”
一点都不像。元簪笔想。
元璁景看着他的举动,忽而无言。
半晌,他道:“不像。”
元簪笔了然点头,丝毫不觉意外。
“陛下病中昏聩,选不出好的储君,”元簪笔松手,叶子飘然落进园中,“不若让我来选。”阳光落进他清明的眼睛里,如同光入冰封大湖,虽干净透亮,却冷得骇人。
这样的言词,已到了近乎于大逆不道的程度。
元璁景道:“更不像了。”
元簪笔道:“我惭愧,虽受兄长教养,然未得兄长风采十中之一。”他说的由衷,显然真心这样认为。
元璁景摇头,“元雅曾与高祖皇帝击掌盟誓,约定二分天下,至文帝时,文帝不愿元雅揽权,本欲削元氏权位,元氏子孙尽不许在朝为官,然元雅始创錾琴台,与各族联合,树大根深,密不可分,权势最盛时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文帝纵有千般谋略,望着空荡荡的朝廷终究有心无力。”
元簪笔不像元簪缨,却有几分元雅遗风。
元簪笔只垂首道:“不敢。”
形容如此驯顺,而行重逆之事,连元璁景都有点好奇,当年元簪缨到底是怎么教元簪笔的。
“你今二十有五,有些事我不必说,你自有分寸。”元璁景道:“然你毕竟年轻,青年人气盛,有青云之志,为权位或可能不择手段,倘若真如你所言另立新帝,你与新帝相处,不失君臣本分即可,勿要为了某些事,过分忍耐求全。”
元簪笔怎听不出元璁景的意思,他几乎都觉得有点好笑,为何无论是谁都觉得他是别有所图?
元簪笔回答道:“父亲,除却大局考量,我亦有心。”
……
乔郁坐在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书。
纵然是元簪笔带了一身凉风进来,他亦是神色无恙,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元簪笔解下披风挂好,瞥了眼乔郁,见他在一盏昏黄的灯下手不释卷,只道:“小心伤眼。”却没有命人再送一盏亮的进来,因为他不会让乔郁继续看下去。
乔郁恍若未闻地看书。
元簪笔更衣解冠,披散着长发在房中忙来忙去。
乔郁余光看他。
元簪笔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乔郁热切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漱过口,拿起干巾拭净唇边水渍。
乔郁眼见他忙完,连自己都意识到自己几乎是眼巴巴地等着元簪笔。
元簪笔放下干巾。
乔郁立刻别过头看书。
元簪笔离他不近,却也看得见乔郁按着书页的手用力有多大,险些将那页扯下来。
“在看什么?”元簪笔声音很是柔和。
乔郁故作无意,一眼不眨地看着那页被他看了小半个时辰却一个字都没看见去的书,面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被打扰的不悦,随口道:“陛下近日的药案。”
“有几份?”
元簪笔颇有几分明知故问,但乔郁将他的没话找话通通归为他想和自己说话,因而回答的十分愉悦。
“自然只有一份。”
元簪笔若有所思,“我原本想着这本若是被月中撕坏,我尚能命人去买一本,药案只有一份,还请月中将手松开些,”他思索片刻,又补充道:“想来太医院应有备份……”
他没说下去,因为乔郁已放下书,有点不满地看他。
乔郁以手撑颌,笑眯眯地问:“二公子,洞察人心是不是很有趣?”
元簪笔坐在他对面,里衣单薄,被水略微打湿的领口有些透明,乔郁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元簪笔喉咙上移开,“无趣,”元簪笔答的坦然,“你不与我说话,我只好寻别的法子诱你开口。”
乔郁奇道:“你为何这般理直气壮?”
元簪笔眨了眨眼,这个动作令他面容一下柔软了不少,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其实我十分愧疚。”
乔郁扬眉,实在从元簪笔身上看不出半点和愧疚相关的情绪,“二公子当真是喜怒不形于色。”他阴阳怪气道。
元簪笔垂眼,没有回答乔郁,只取了素色发带将头发束起,他将颊边碍事的碎发一并拢上去,束得很高,人显出了几分不符合年龄的少年意气。
乔郁不解,“缘何束发?”
元簪笔捻了捻发尾,道:“碍事。”
他正襟危坐,神情认真,乔郁就算有心玩笑也说不出什么,只得道:“还请元大人为我解惑。”
“想听哪一件?”元簪笔问。
“有很多件?”乔郁忍不住皱眉。
元簪笔是聪明人,他很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太喜欢自己的枕边人也聪明到能将事情隐瞒得滴水不漏。
元簪笔又眨了眨眼,他脱下官服,又将能印证身份的所有饰物都取下,这样看来颇有几分少年时的样子,他的举动与其说是敷衍,倒不如说是一种示弱。
或者,一种撒娇。
乔郁深吸一口气,恨不得拿手掩了他秋水般的眼睛,硬着心肠道:“我的身份。”
“我才知道不久。”元簪笔道。
“不久是多久?”元簪笔惯会避重就轻,这个不久,可能是一年前,还可能是数年前。
若他问,元簪笔说的一定会是实话,但有没有全部说出来,元簪笔可绝对不会保证。
元簪笔顿了一息,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你在朝中青云直上时。”
若非双腿还没有完全恢复,乔郁已然拍案而起,“四年前?!”
元簪笔乖巧地点头。
乔郁憋着气,别过头不去看他。
他生怕自己被气死。
“为何不言?”乔郁沉声问。
他努力不回头看元簪笔,不然他一定会心软。
元簪笔娓娓道来,“之前因你我分别时算不得……”他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同乔郁那段水火不容的关系,“和睦融洽,你那时心情不定,我恐怕贸然告知,会引得你伤心,”元簪笔选的词都是最温和无害的,要是那时候让乔郁知道自己和刘氏皇族,有其是和皇帝有关系,乔郁不会伤心,他会发疯,“之后我回京,你同陛下已然是君臣一心,陛下对你多有恩宠,你亦舍生忘死,我以为,”
“以为我与皇帝父子情深?”乔郁毫不客气地接口。
元簪笔无语。
他的本意是要乔郁上位,且是作为故太子的儿子上位,其母是太子妃毋庸置疑,父亲是谁却不清楚,可于元簪笔而言并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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