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他在宫里磨练这许多年,竟什么也没看明白——这二人像是早有了什么默契一样,合成个铁桶把他防在外面。 他心里是有惊涛骇浪,可一顿饭偏偏吃的平平淡淡,也没什么话题,吃罢各人领了各人的管钥就回屋去了。 …… 宁蕖正挽袖子倒腾着刚要来的热水,一转头就看见杨驻景倚着门框看他。 “宁公公。” 宁蕖在衣服上抹了两把手,把人扯进来,锁上门,一副愁眉苦脸: “您得拿主意,我是睡不着了,我看不明白,可是也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您看着比我清楚,您说说……” 杨驻景手里还拿着个不知道哪摸的麻酱烧饼,嚼着看他,一脸无辜: “是好事啊。” “这……哪门子好?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没见识,我以为,是沈大人要回去的信儿漏了,这地方上的人有意讨好,献媚又不敢显出来,才弄了这么些……” “咱家不是怕事办错了掉脑袋,是担心沈大人的安危!” 宁蕖停了停,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晌,才又低声道: “小侯爷!您比我能耐多了,我听您的,您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听着……” 他也顾不得什么这这那那的了,倒豆子似的把心里积的东西都说出来。 心里想着,要是杨驻景嘲笑他一声,说一句这些担心都是多余,他这条命也就保住了,那是最好;可要是杨驻景表情一肃,真出起主意来,他也只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卖命。 天爷知道,他从没觉得这事是个肥差。 沈大人看着温和,可名声着实不大好。当年离京的事儿云里雾里的,上头按着,打听不清楚。 原先在京城风风光光,可被扔到文州一蹲就是五六年,这沈大人心里不一定多少怨气。 虽不能在他们面前发出来,可随便嘀咕点什么陈年旧事皇室秘辛,让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就够让他倒霉一辈子的。 圣上呢,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也不敢猜。早不召人晚不召人,偏偏这个时候让人送信去把人钓回来,又严加保密不许人知道。 真要是涉及了什么大事,事成后随手把他这个小卒抹了也容易得很。 谁知杨小侯爷听完一脸愣怔,半晌也不回话,闹的他心里更加没底,恨不能把脑袋现场摘下来表忠心。 杨驻景捋了会儿,忽然一咧嘴。 “宁公公真是……啊呀,难怪表哥让你来,确实合适啊。” 宁蕖听见这声表哥,几乎要叫出声了,好险才没失态伸手去捂耳朵。这是他能听的吗? 别说他,小侯爷入宫去,当着皇帝的面,敢不敢叫一声“表哥”? 苍天可鉴,他这一路都老老实实的没出过错儿,平白无故的怎么就招惹得小侯爷在他面前拿起皇亲国戚的乔了呢? 却听小侯爷接着往下说道: “其实我也不比你明白多少。只是隐约觉得,那菜的滋味儿熟悉,嗯……像是宫里的做法。”小侯爷摸摸下巴,补了一句,“不是给你们吃的那种。” 那就是宫宴的菜式了。 不知道为什么,宁蕖觉得自己有点儿麻木了。 一旦想到“圣上可能在附近”的这种可能性,宁蕖就觉得腰上的牌子好像有千斤重,就差双膝一软对天磕三个响头了。 他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圣意难测啊!陛下到底要干嘛啊! 可是事情还是要做,他直了直腰,决定至少要糊弄过去这个晚上,要死也是明天面圣后再死。 “那……” “嗯,沈大人知道。”杨驻景像是早猜到了他要问什么,一句话就堵上了他的嘴。 “为什么……” “他是有意说那些话。我觉得吧,他是觉得这次回京凶多吉少,正赶上附近有耳朵,也就顺着提前请罪了。” “你看他一路上那副样子,不是和我们客气,是真把自己当犯人了。” “这……” “但你也别太担心,等明儿个进京,人一送进宫,这担子不就放下了吗——该吃吃该睡睡啊,别自己给自己吓出病来。同行一道儿了,我总没必要坑你吧。” 杨驻景往他手里塞了张饼,但这也没能让宁蕖稍微有些“自己正在和小侯爷称兄道弟”的实感,仍是一副梦游的样子。 小侯爷心善,告诉他一堆事情,可他心里此时此刻只剩下一个问题: 那,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此时此刻,楼上传来“咚”的一声。二人对视一眼——是沈大人住的那间! 宁蕖扒开门锁就往外冲。 第3章 宁蕖这辈子没跑过这么快。 一口气窜了二十来个台阶,又是咣咣咣一阵敲门,他拄在门框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开门的人满脸疑惑,还是跟上来的杨驻景替他解释: 别看他挽着袖子拿着饼,实际上,既不是来送热水的也不是来送饼的。 沈厌卿一身素白里衣,披着黑发如瀑,看着是已经睡下了,被他这一吓才起来。 不过看着没什么愠怒的意思,还伸手来扶他,好心绕过了那个麻酱烧饼: “莫急莫急……歇口气,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进来说么?” 能有什么事,看见大人没事比什么都强。 宁蕖有心奉承,没气说话,抠着门框不愿上前。 背后的杨驻景倒是脸不红心不跳,替他说了要说的: “我们在楼下听到,大人房里似乎有异响?” 沈厌卿眨眨眼,眼神在他俩之间过来过去,似乎在困惑两位钦差怎么跑到了一个屋里。 “不是我房里传出来的,我也听到了。” 宁蕖一口气哽住,刚要放声大哭说这里不安全您不如换个地儿吧,又听对面接着道: “听着是地板下面传来的。听说一些旧房子夹层的位置木板受潮,有鼠虫跑动时或会弹响,楼板间又空,听着声音就很大。……我想,大概是如此吧。” 沈大人垂眸若有所思,边说边点点头,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 到了这地步,冲上楼的俩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互相看了两眼,道了几句失礼,就互相搀着回去了。 临走还得到了沈大人的温情关怀: 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我觉得不是楼板的声儿。” 宁蕖失魂落魄地咬了一口饼。 “他说是就是,别想那么多。”杨驻景拍拍他,“喝点水,别噎着。” …… 沈厌卿合上门,脚步轻盈,在屋里转了一圈。 他摸摸桌上的茶壶,摸摸床头,又摸了摸窗沿。衣柜里没衣服,光挂着个香包,闻着是驱虫用的。 就住一晚,他也没心思把包里那仨瓜俩枣拿出来挂上。 床底是封实的,看着也矮,藏不下人。 他知道屋子里面有别人。 皇帝的暗卫是经他的手调教过的,不至于藏在这些没意思的地方。 这屋里摆设又简洁,地方宽敞,能藏人的地方不多。 他琢磨了一圈,大概就是在墙板的夹层里了。 所以他刚才也不算说谎。 他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对着空气状似无意般开口:“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别在这里动手。” 如果还有其他人看见,定然觉得他这副样子是发了失心疯。 不过现在也不是怕这些的时候了。 “楼下那两个孩子都是有心的,我不想沾带到他们。沈某为人如何,明日自然有人评定。” “——又或者,你们等了这么多天,居然等不了一个晚上吗?” 他说这些话并没多少底气,毕竟明天进了宫也是见皇帝,在这也离皇帝不远,要做什么一个令下来也就办了。 可是这藏身的暗卫既然特地弄出声音来让人知道,就说明事情多少还有转圜的余地,还是能商量商量的。 这大概也是上面的意思。 否则,监视人还能失手弄出动静来的暗卫,实在是过于不称职了。 天家可不养这样的废物点心。 沈厌卿细细琢磨着,想着怎样说才能给双方都多留些面子。 “沈某一路上是如何表现,你大可以去问两位钦差。” “圣意不可测,可沈某也是一见信就往回赶了,心不可谓不诚,为的只是无论如何见陛下一面。” “……罢了,回去要如何禀,你自己研究去吧。” “沈某的错处,又不是这一个晚上辩得清楚的。” 他放下杯子,吹熄烛火躺下,像是要歇了,眼睛却还睁着。 他睡不着。 从文州一路到这,他没一天睡好过,昼夜颠倒,熬着命往京城赶,为的是信上的那句话。 “朕自知时日无多……” 在文州躲了这么多年,宫里来的多少次客套要召他回去,他都心惊胆战地回。 唯恐一时不慎,便连最后的晚节也保不住。 他那点心气早磨没了,如今只想安安稳稳活着,做个山中隐士,看看花钓钓鱼,最好京中永远别有任何人想起他这号人。 他不是没想过这可能是陷阱,是小皇帝这么多年终于转过圈来决定的收网。 他知道,踏进宫里第一步,迎接他的大抵不会是面圣的机会而是镣铐。 他也再不会住进那些熏香的宫殿里,而是在狱中就此了却残生。 但他还是回来了。 什么也没带,包袱里只两套衣服,几样零碎物件,就这么跟着两个年轻的来使一路奔向京城。 他只是在想,万一呢? 他离开时,姜孚还只是个小孩子,这几年也未必长了什么心眼,未必就要骗他。 万一信里说的是真的,万一那人真的在深宫里等他,啜着苦汤药,围着玉石抹额,捏着笔写下一行字,塞进小玉筒里,嘱托人八百里加急送到文州…… 万一真是如此,他又怎么舍得? 他要走时,友人熨着衣服朝他叹气: “叔颐,我知道留你没有用。从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总还是要走的。” 他那时匆匆拣着行李,顾不得自己回了什么话,只记得抬头时友人悲哀的眼神烫了他一下。 “你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沈厌卿阖着眼,依旧睡不着,于是问了墙里那人最后一句话: “……圣躬安否?” 西面的墙轻轻响了两下。 安。 沈厌卿苦笑了一下。 安就好,也对得起他这一路的担心。 …… 他居然真的睡着了。 大概是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落了地,心里放松下来了,他睡的还算不错,一个梦也没有做。 窗外响起鸡鸣,沈厌卿起床梳洗,穿好衣服,走到桌前将杯子倒满。 “念着你一夜辛苦,给你倒了杯水。你若是信得过我,就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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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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