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奠定萧恒胜局的战役结束了,萧恒却像置身一台悲剧的落幕,调动不起半点振奋之情。一场天灾成全了他,却叫无数百姓陷落了。而后世只会交口称赞,好一场命中注定的天时地利!而面对这人命搭就的通天之梯,萧恒能做的只有跨步踏上去。 许多年后,有人探查过梁昭帝萧恒的死亡原因,发现他死于一场慢性谋杀,凶手不详,动机不详。我们能够知道的是,他是被一些人事物剥皮零割般一点点杀死。这场蓄意杀害始于元和七年的并州惨案,而松山一役,正杀死了他体内说不清道不明的某一部分。后世得出一个令人震惊的研究结果:在这众多凶手里,能够捅出致命一刀的,除萧恒之外不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 研究者抽丝剥茧,决定以萧恒驻松这一时段作为切入点。玉升三年夏,萧恒离潮入松,经历了一整个夏季的暴雨和整个秋季的瘟疫高峰,他在冬天基本痊愈,继续带兵南下。这条线路为萧恒的死因研究提供一个崭新思路:萧恒一个奄奄待毙之人,为什么能活这么久。沿着这条进军路线,或许能找到部分答案。 玉升三年冬,天异象,南地大雪。 雪片扑扑簌簌冲脸打落,崔百斗抹一把脸,“南方怎么还下这么大的雪?梅统领,将军身子骨还没好全,你劝着,别赶路赶这么急啊!” 梅道然笑道:“耐不住有人归心似箭。” 崔百斗疑惑,“归心?将军要回不是得往北走潮州,这是归哪去?” 梅道然吹声口哨,朗声笑道:“将军,您只叫咱们赶路,也没说个落脚地方。这不,大夥心里打鼓,怕叫您给卖到南洋去哪!” 萧恒尚未开口,一旁李寒已裹紧棉袍,手拍马鞍,随口歌道:“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 萧恒拉过他马缰,李寒抄手进袍子,当即住口。 崔百斗犹问:“道啥啊军师,您老这槐花屁能不能放个利索?” 李寒拍拍萧恒的手,从他手中接回缰绳,眼神安慰你放心就成。 接着他尊口一开:“却道:为郎憔悴却羞郎!”* 同时马鞭一响,李寒跑出松山奔命的架势,一溜雪烟往前头去了。 萧恒大喊一声:“李渡白!” 梅道然起哄:“你这不追上去踹他一脚,我都瞧不起你!” 萧恒清清嗓子,“不好。” 梅道然笑道:“你这回不治他,不知道见了那谁的面要怎么臊你呢!你脸皮厚,那位脸可嫩着,若叫他排揎几句……” 梅道然适时收声。 萧恒一时没讲话,但梅道然见他将缰绳倒了个手。 果不其然,萧恒开口道:“雪天路滑,我往前去瞧瞧,别叫他摔了跤。” 梅道然大笑道:“且去!若拎得个鼻青脸肿的军师回来,我们只当他骑术不精,绝不是将军手硬!” 萧恒也不多言,挥鞭上前。 李寒素来有分寸,萧恒倒不恼,只是梅道然提醒了他另一桩事。 他病重时给秦灼的回信,是李寒代笔。秦灼估计还当他一切顺利,毫发无损。 这事得好好嘱咐嘱咐。 云追正疾冲向前,不远处,李寒却立马不动,正同传令兵讲些什么。 萧恒心中一紧,驱马上前,问:“什么事?” 李寒沉声说:“前方不远处,出现一支北进人马。训练有素,当是武装。” “多少人?” “怎么也有百余。” “能不能探看旗帜?” “雪太大了。” 再往南马上要入南秦。年节将至,南秦界地附近,骤然突出一队精锐,来往驰骋如入无人之境。 秦灼绝不会容许这样一支队伍存在,除非这件事脱离了秦灼掌控。 半个月前的急信,秦灼也没有回覆。 萧恒呼出白汽,沉声叫道:“号令全军,做好准备!” 身后马蹄齐齐一顿,几乎把雪层震破。传令兵还未立正,只觉肩头一轻,萧恒已摘了他身后弓箭在手,挽弓瞄准不远处。 对面隐隐传来快马跑踏声。 传令兵呼吸发紧,前方,萧恒手臂绷直,弓已满彀。 突然间,一人冲破雪幕,快马赶来,大雪纷飞里不过一点模糊影子。传令兵正要请教萧恒命令,却见萧恒将弓箭一抛,摔缰纵马直奔而去。 传令兵高叫一声“将军”,正要紧追萧恒上前,却被一只手一把扯回来。 李寒搓了搓冻红的双手,“你跟去干什么?” “冲锋,保卫将军啊!” 李寒拍拍他肩膀,未开口,梅道然已疾驰上前,问道:“前头是谁?” 李寒耸耸肩。 梅道然瞭然,“哦,我说。” 两人一起抱臂叹气,留传令兵一个人不明所以。 *** 马蹄和雪地碰撞声里,萧恒听见自己心脏重重锤落,同时不远处有人高呼:“萧重光!” 那人也飞快打马而来,将各自队伍远远甩在身后。 两人越来越近,咫尺之间才想起来挽缰,马匹收不住势高高跃起,长鸣一声后,两马绕着圈打转。 大雪纷纷扬扬,在这个距离却如同无物。萧恒难得的气息不稳,那人也喘着气,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半天,两人异口同声道:“瘦了。” 萧恒再忍不住,抬手抚摸秦灼的脸。秦灼摁住他的手,蹬住马镫,挟住脸就要吻。 萧恒却握住他的肩撤开距离,向后点点头,“子元。” 陈子元追到秦灼身后勒马,讪讪笑道:“哈哈,萧将军啊,我还以为……” 秦灼脸不红心不跳,重新坐回马鞍,问萧恒:“怎么没回潮州?” 萧恒笑道:“以为你在南秦。” “来了也好,这边冬天也有柑吃,新鲜的。” “你信里写了,我看到了。”萧恒道,“也没再给我回封信。” 陈子元脑门一头凉汗。我没听错吧,萧重光……还能出这个调? 接着他殿下温柔笑道:“这不把人给你送来了么。” 陈子元再听不下去,正要开口打断,不想对面也心有灵犀地不愿等了。 李寒马蹄在身后止步,笑道:“我瞧着将军已搭好箭,突然把弓一丢风驰电掣地就往前跑。我心道马能惊了,人总不至于疯了吧?” 又施施然向秦灼一礼,“少公雪天好。” 秦灼笑看萧恒,“怎么,你要射我?” 陈子元咳一声:“这青天白日的。” 秦灼胸中一梗,抬手拽住陈子元缰绳,温声笑道:“走,跟我找个落脚的地方。” 他将陈子元扯去,萧恒也不拦,反倒清了清嗓子,凑近李寒,“有件事要和你打个商量。” 李寒手掌一推,“将军不必开口,在下只有四个字:恕难从命。” “我还没讲。” “将军见了少公居然不全是喜出望外,还藏了心事,不外乎是松山那场自讨苦吃的大病,叫将军做了食言而肥的恶人。” 李寒瞧瞧萧恒神色,“其实这件事,全不在外人是否守口如瓶。有道是小别胜新婚,将军总不可能和少公分房住吧?那才叫欲盖弥彰。你们二人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之际,试蛊留下的伤疤还能藏得住?所以在下的恕难从命不是袖手旁观,实在爱莫能助。” 萧恒默然片刻,“我是怕今后再走,他都要担心。” “沙场无眼,我想少公也不指望将军连个油皮都没蹭破,只是想叫你爱重自己,别那么疯。”李寒叹道,“不过在下这里倒有个锦囊妙计。” 他故意要卖关子,萧恒不说话,刀柄敲了敲李寒马鞍。 李寒道:“若等三堂会审,不如不打自招。” “自招?” “自招,便是抢占先机。只招个伤疤,不说这伤疤为什么留的;只说生病,但生的什么病是不是差点要了命,不全在将军一人之口吗。” 萧恒陷入沉思。 那边秦灼拉走陈子元,走得够远才松开他的马缰,低声道:“我要的东西,落脚前送过来。” 陈子元一拍脑门。 秦灼沉沉看他,“你不要告诉我,你忘了。” “我哪里敢忘!但这玩意在军中实在难找,再金贵的伤药都好说,的确没太有什么祛疤的……” 秦灼为了套住秦晟,不得不跟廖东风用一场苦肉计。廖东风手上再有数,但多少也是货真价实的伤口。秦灼这身皮肉细腻,伤疤留下就难以去掉,这一段事情繁冗,他也一直没往心上放。 谁料萧恒这就跑来了。 一旁陈子元仍絮絮道:“哥,咱之前大病小伤也没少过,也没见你这么精细啊?能遮伤痕的都是养颜膏玉容粉这些女人家的东西,你从前不是最避讳吗?” 秦灼冷冷看他,“去干活。” 二人久别重逢,各自暗怀鬼胎。为免惊扰百姓,两军于城外驻扎,帐篷搭起来,倒也能挡风雪。 阿双在帐中铺好毡席,正给萧恒整理衣箱,笑道:“将军倒多了条新皮子呢。” 萧恒刚把行军榻装好,说:“回来路上射了头黑狐狸。南地冬天也冷,给殿下做衣裳。” 秦灼正叫冷,端着热汤也探头去瞧,见那狐狸皮光滑油亮,笑道:“萧将军难得有些拿得出手的东西。” 阿双不动声色,轻轻踢他鞋尖一下。 这不是骂萧恒抠,就是骂萧恒穷吗。 秦灼这才发觉讲错了话,捏着碗往榻边走,喂萧恒吃自己的姜汤。萧恒倒没什么别的反应,将榻牢牢绑好,撑手试了试承重,再看秦灼,“坐坐试试。” 秦灼在榻边坐下,突然将碗一丢,搂着萧恒滚到榻上,气息洒在他脸边,还带着笑:“成,一块试试。” 萧恒忙道:“人家姑娘还在。” 秦灼笑道:“阿双可是最有眼力的。” 他摸着萧恒脸颊,轻声慢语,如同叹息:“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他这话一出,萧恒眼睛便有些躲闪,秦灼捏了捏他耳根,只觉比平常更热些。他有些讶然,“你知道这首诗?” 萧恒眼皮轻轻一动,秦灼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就是想读诗,天天生里死里的,哪有那闲工夫?说说,从哪听来的?” 见萧恒不语,秦灼手臂搭在他胸口,淡淡道:“不说,我就全做将军在那边红袖添香,吟诗弄墨了。有了新人忘旧人哪。” 萧恒气息微促,“你又来。” 秦灼靠上来,到一个气息相接的距离,不讲话。 萧恒视线虚虚落在那条黑狐狸皮上,半晌后道:“我问的渡白。” “你问他做什么?” “本以为赶不到,想给你随信寄过去。” 萧恒不再说话,秦灼静静看他。 他知道萧恒是实实在在地爱人,他也知道这爱的主人泡在血里太久,捉不到世俗那些浮华皮毛。秦灼不在意,千金难求他一颗心。而如今,萧恒这么个人,在学着给自己写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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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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