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卫不知他喜怒无常的脾气,再要请罪,秦灼已跳下马背,快步径登灵堂。 望见那口棺材的一瞬,他整个人像被方才的数箭穿身,僵直在地,两腿再拔不动。这时,他腹中隐隐传来一阵酸痛,不是胃部,是更隐秘、更深处的地方。不过他也无心料理。 在梅道然上前要搀扶他时,秦灼突然大步流星地走到棺前,砰地一手推开棺材。 夏雁浦皱眉叫道:“大公!” 话音刚落,却听到灵堂之中,回荡起一阵讥笑。 秦灼双手撑着棺材,深深吐出一口气,伸臂一抄,抄出一件半新的海龙皮大氅来。 他笑得有些瘆人:“这就是你们萧将军的遗体吗?” 旁人应对不了他这脾气,还是李寒上前,说:“尚未找到全尸。” “没有全尸,就要发丧。姓萧的一死便宜了谁,到手的天下送给了谁——好响亮的算盘!” 李寒不作声,看梅道然一眼。 梅道然把那只包袱递上。 秦灼拎起那件血衣,一瞬间双目圆睁。那件衣衫在半空中觳觫不止,在秦灼看清心口的破损时,更是颤栗得如同痉挛。他猛地把黑袍攥在掌心,大口喘息一会,又去拿另一件东西。 在看到另一物时,秦灼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脸上愤怒的红色欻然褪去,化作惨白,两片睫毛上下乱奓,两片嘴唇剧烈哆嗦。在所有人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他突然一手撑住棺木,像在忍受什么痛苦,从齿关挤出一段气音:“叫陈子元,叫陈子元去煎药……他知道煎什么药,快,不想你们将军死不瞑目就赶快!” 直到秦灼瘫软在地,他右手也没有放开那只染血的、绣着长命百岁的四角香囊。 *** 秦灼再见我父亲时,哪怕置身梦里,依旧感到一股苦涩的幸福。 梦里一天一地,黑如墨汁浸透,不远处,拱出一座比天地更黑的山的轮廓。白龙山脊背巍峨,在他面前隆起,龙头一样的山口哼哧哼哧,冲他喷出大团雪气。 大雪如鹅毛,大雪如蒲席,下刀子一样锋利的大雪里,闯出我父亲一人一马的身影。 梦中的我父亲身材高瘦,眼神冷亮,五官轮廓依旧利得割手。他依旧骑那匹高头骏马,皮毛雪白,四蹄如飞。几乎是他从梦中出现的一瞬,秦灼就听到此起彼伏的狼嗥。 从一个山头开始,火炬一样接力到另一个山头,一层一层一圈一圈,顷刻间,满山遍野燃起绿幽幽的鬼火,和喷射鬼火的绿森森的眼睛。 这是秦灼对我父亲的初始印象。 肃帝朝元和纪年的第十四个年尾,秦灼逃脱政治迫害,从南方的酷暑逃进北国的隆冬。在长安城郊,白龙山外,遇到同样亡命天涯的我父亲。这里也就成为他们命运的交汇点和爱情的根据地。 元和十四年,我父亲年方十七,在他们初次见面,就创下了斩杀数狼的英勇战绩。秦灼记得我父亲杀死的第一头狼,是整个白龙山狼群部族的狼王,四脚着地就有半人高大,肌肉健硕有力,皮毛华丽油亮。它的尸体作为狼群包围的休止符,被我父亲撩刀甩到包围圈中,狼群如同浪花,向外炸开一圈乱窜黑点。 秦灼当时位于包围圈中心,他清晰看到,狼王从头至尾只有一道伤口,正中咽喉。刀口之深,足以砍下半个狼头。 在看清我父亲面孔前,秦灼先看清了他手中那把刀。 一把环首长刀。 …… 梦中,我父亲的马蹄即将奔到他面前时,山野之中,绿火冲天。野狼如得指令,从四面八方一跃而下,高昂嗥叫带着飕飕风声,织成一张从天而降的捕猎大网。 这时候,秦灼看到,我父亲手中空空如也。 他没有拿刀。 狼群将我父亲淹没时,秦灼感到一双手挤压他的心脏。那双手冷静相告:是梦。 是梦。 是梦是梦是梦……去他妈的梦! 秦灼跳下马背狂奔过去,在闻到野狼身上暖烘烘的臭气时,被一块飞来之物掼在心口。 一只四角香囊,刺绣长命百岁,面料破裂,鲜血浸透。 不要。 突然之间,狼群伏身。皮毛大块脱落,化作黑衣。獠牙变粗变长,长成钢刀。这是我父亲的遇伏现场。一时间,厮杀声、惨叫声、狞笑声不绝于耳,在山间回荡。 秦灼看到,狼群一样的杀手群中,伸出一只求救般的手。竭力向上抓索着,像溺水的人要攀住一根浮木。 这是我父亲从未做过的动作。 但秦灼确凿无疑,这就是拉过他千万遍、牵过他千万遍、和他十指交扣千万遍的,我父亲的手。 不要不要不要。 秦灼扑身上前,死死抓住那只手掌。几乎在同时,他听到骨头碎裂、碎肉飞溅之声。 他握住了我父亲的一条断肢。被狼啃咬般的裂口处,露出一块白森森的肩胛骨。 秦灼感到,腹部那块瘤子一样的血肉突然炸裂,迸出大股腥甜气味,冲击得他直欲呕吐。他抱着那只手跪在地上,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嚎叫。他大声叫道:“萧重光!!!” 秦灼大叫着,身体从榻上一弹而起。 随着他动作,他感到手臂被猛然扯动。 他真的抓着一个人的手。 那只手指节修长,掌骨宽大,能包拢他大半手掌。但皮肤粗糙,疤痕遍布,每个指节都生着厚厚的茧层。 像农民的手,像军人的手…… 像我父亲的手。 秦灼顺着那只手找到手臂,顺着那条手臂,找到那个人的脸。 和我父亲截然不同的,梅道然的脸。 在秦灼松开手倚回枕边时,门砰地打开,被他指名道姓点来的那位陈子元端着药碗走进来。 他二十出头,面容俊朗,身穿全套光明铠甲,腰带连扣三只六脚貔貅,是南秦王军虎贲军高级将领的象征。在秦灼跟前,却完全不见震慑三军的勇武,倒像做惯了这些端茶递水的活计。 自打陈子元进了灵堂,就没给过屋中人一个好脸。他挤开坐在榻边的梅道然,把药碗递过去。秦灼看也不看,接过就喝。 我想各位也许困惑,秦灼对我父亲的人马忌惮至此,何以对他如此信任?介绍一下他的身份,就能明朗个中原因。 和这满屋心怀鬼胎的梁人不同,陈子元和秦灼一样,是地地道道的南秦种子。 除此之外,他还兼任秦灼的心腹、兄弟和未来妹夫三职。 药碗滚烫,白烟袅袅,乌黑药汁上,浮一层苔藓般诡异的青光。秦灼举碗在手,合口吞下,随着他喉头滚动,梅道然眉头越皱越紧。 随着李寒赶来,这狭小的灵堂侧厢房已经挤满了人。秦灼搁下碗,说:“守着我干什么,守灵往外头守去。” 李寒问:“胃药?” 对他,秦灼有些好颜色,“胃药。” 他难得和风细雨的一句,却被人直接打断:“不是胃药。” 梅道然盯着他,“你不吃这个方子。” 秦灼也盯回去,目光如箭,闪烁精光。他又发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皮笑肉不笑的声音:“梅统领日理万机,还管我吃什么药方,治什么病,我真是受宠若惊。” “蓝衣,你这么惦记我,你们将军知道吗?” 梅道然不理他,转头看陈子元,“子元,你和我来。” 秦灼冷笑一声:“陈子元是我妹夫,更是南秦的镇国将军。除了我,也就萧重光配使唤他两句——梅统领,你算个什么东西?” 梅道然凝视他,面色微沉。秦灼半抬下巴,脸若含霜。 我父亲刚死不久,灵堂上的香烛还没烧完一支,他身边的近亲就预备窝中内斗——看来李寒也是这样想法,迅速出言打断:“现在将军尸骨未寒,咱们这样变生肘腋,是不是不大尊重?” 梅道然不说话。这不太符合他平日的豁达个性。 秦灼嗤笑一声,也不再言语。 李寒缓和语气,看向秦灼,“大公,我的确有事要问。将军是在离京路上遇到伏击,但他被推为新君来到长安,绝没有在登基之前突然离开的道理。这段时间,你们一直住在一起——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不顾大局,突然离京?” 秦灼冷笑:“谁知道他。” “你不知道,那盖天底下就没人知道了。”李寒很无所谓,“既如此,将军之死只能做一桩悬案,等穿上嫁衣裳的下位新君,给他盖棺定论了。” 他顿了顿,“棺材板,你刚刚不都给他掀了嘛。” 他虽这样说,目光仍紧紧盯在秦灼脸上。秦灼上下眼翅一颤,如同涟漪,一触即分。 他气息鼓动着,半晌,道:“我和他吵了一架。” “只是吵架?” “我有骗你的必要吗?” “你们为什么吵架?” 秦灼不语。 李寒看向他左手,那只染血的长命百岁香囊仍嵌在他掌心,深刻地,像从他手中长出来一样。 李寒说:“大公,据我所知,这只香囊是将军亲手做的。送给你后,你一直佩戴,两年不曾离身。” “你退还给了他。” 秦灼脸上的表情突然波动一下,在所有人看清前,又恢复冷漠。 李寒缓缓道:“你和他割袍断义,或者说,破镜分钗。” 秦灼呼吸加紧了。 他右手重新按在腹部,像犯胃痛。 李寒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有些事得趁热打铁,不然这辈子别想撬动秦灼这张利嘴。 他继续逼问:“为什么?” 秦灼反问:“这和案情有关吗?” “有。凶手未明,所有人都有杀害将军的动机。” 秦灼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动机——我杀萧重光?” “古往今来多少夫妻,只能共苦,不能同甘。”李寒说,“你们多少年风风雨雨,如今你顺利继位,将军也将登大宝,烈火油烹之际,突然分道扬镳——这非常不合情理。” “他得娶老婆了。” 秦灼一字一句,“他要登基,就要立后,他、得、娶、老、婆、了——听清楚了吗?我还要脸,没有嫔妃们伏低做小争宠斗艳的本事!” 屋中安静下来。 只有秦灼吁吁的喘息声。 这时,梅道然的声音响起,非常不合时宜:“是他要娶老婆,还是你要他娶。”
第3章 序萧恒之死(三) 我父亲永远无法忘掉那个下午。奉皇纪年开启之前的最后一个小满。长安郊外,乳熟的小麦垂着绿油油的脑袋,散发出米浆的馨香气味。这气味不仅引诱了犁耙也引诱了野兽。我父亲便率兵前往,进行了一场名副其实的田猎活动。 农户们站在田间地头,手柄锄头,臂撑耧车,近距离观赏这场军事盛景: 两服两骖的战车一字排开,守卫辎重一样地守卫禾苗。紧接着,战鼓擂动,麻雀烫脚,只得满天嗡嗡飞腾。同时,象征冲锋的号角和象征退守的铜钲一起嗥叫,田野之中,响起乱箭飞射般嗖嗖之声。一条又一条红白黄花的身影蹿动,在浓绿麦海里撩开层层五彩波纹,它们腾出田地,显现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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